最后, 那个关于培育编号蛊虫的讨论草草而散。
之所以进行不下去,主因是所有猜测都无法落实到准确的细节和证据上,从顾弦望提出可能存在一个所谓的’他‘开始, 这个讨论就已经跑偏了。
首先, 这个人要如何在溶洞中存活下来,还要躲避夜郎猎手的眼目, 这就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其次,一个人培育蛊虫的结果,真的可以有效制衡一个氏族努力千百年延续下来的原生族群吗?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目的是什么。
凡施行,必有图, 一个人将自己潜藏在大山深处, 就为了科学培育蛊虫?
所以, 说不通。
说不通的根本,还是在于顾弦望没法对叶蝉和姚错全盘托出,叶蝉是完全不知道她来此的目的, 而姚错是一知半解, 他一开始甚至只知道是陪师妹进山找个可能对伯母治病有效的东西。
对,就这么模棱两可, 在他的意识里,这种说辞的所代表的困难程度约等于’我们进山去挖颗老人参回来给我妈补补身体‘。
最后龙黎独守了下半夜, 那个女弓手被她看着以后, 似乎就安分多了, 又或者是因为她观察出一些东西和她理解的不同, 总之在鸡飞狗跳的上半夜之后,顾弦望终于睡了一个好觉。
…
次日凌晨微曦时分, 先于山中一众鸟兽,几人早早清醒过来,轮番洗漱过后,正经的把省下的食物分了分,算是吃了顿干饭。
叶蝉看着自己手里那四分之一块蛋白棒和两根小鱼干,忍不住愤愤不平地又瞪了一眼那还没睡醒的肥鸟,看看她亲爱的队友们现在都是什么样的生活条件了,她自己起码还混了顿正经有菜有肉的饱饭,话又说回来了,“这鸟怎么还跟着咱们?”
“欸,我说,它这个毛啊,在白天看颜色好像还不一样嘿。”
叶蝉招呼起人来,“你们看是不是泛着一点金色?”
顾弦望走近瞧了瞧,不禁笑道:“这倒是我们眼拙了,昨夜光线不好,险些将金鸟认成了山鸡。”
姚错嚼着小鱼干说:“它这个身材要是再苗条些,说不准能在花鸟市场换个高价,我爸还挺好这一口的。”
肥鸟似是听着有人在夸它了,翻个身,醒了,醒了也不站起来,先窝着,摆出一副仙鸟卧莲床的姿态,恨不能以翅带手,轻托香腮,媚眼逐个抛过去,又憾于眨眼过快,效果不如鸟意。
几人也就看个热闹,稀奇过去,各忙各的,龙黎收拾好背包,将女弓手的绳结套上余绳,与老榕凸出地面的根系绑在一起,她身上的结套是调整过的,一时半会挣不开,但若真几日不来人,努努力却也不是没余地。
阿秋几乎整夜未眠,眼底漫着一片淡青,见他们拔营,抬头问:“你们要去哪里?”
没人理会她。
她又说:“你们从这里接近祭坛,一定会死。”
而后,苦笑一声:“看来我注定不能亲手给我的家人报仇了。”
顾弦望本已经背身欲走了,最后还是回了头,虽然她们之间彼此话语不同,全然无法互相了解,她仍道:“作为一个闯入者,我对发生过的一切感到遗憾,但我并不抱歉,也许你我都只是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你的刀我收下了,这是我的战利品,祝你…最终可以从这里逃出去。”
去到更大的世界里。
…
叶蝉哼着小曲儿,觉得通向祭坛的这段路算是她最近走过最舒坦最安心的路了,其闲适程度直逼露营徒步,啥危险也没有啊,欸,就是玩儿,看看花,逗逗鸟,舒服一秒是一秒。
太平静了,这种平静令顾弦望莫名心悸,似有万千雷霆蕴蓄在无声之处,风雨欲来,却又不见一丝端倪。
她轻声问龙黎:“快到祭坛了,你不担心你的同伴么?”
龙黎与她并肩行走在前头,闻言侧目过来,反问:“若是我说不担心,你可是又要觉得我这人冷血无情,与你们不尽相同了?”
顾弦望一噎:“先前…那是——”
龙黎笑了笑,转开话题问:“戏曲这一行,想要唱得好,定是要倾注许多心绪罢?”
顾弦望没想到她会忽然说这个,嗯了一声:“是,戏曲戏曲,先入戏,后唱曲,虽然形式不同,但凡演绎,无不讲求一个真字。要令人物从折子里活过来,就得自己先钻进折子里去。”
“看来戏中人要活,演绎者非得献上七情不可。”龙黎叹了一句,淡淡地说:“但在我们这一行,人的情,鬼的刀,每显一分,皆是危险。”
顾弦望诧异地瞧着她,倏地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于她而言,这一行虽是有求而来,但其实从荒村以后所经的种种,在她意识里仍是被认定为了一场人祸,她与叶蝉导游师兄,与其说是同伴,不若说更似是同一处境中的灾民,所以他们要报团取暖,所以他们之间要以这种朴素的道义相互牵系。
但龙黎他们不是的,这是他们的职业,他们的职业道德也许只有一条:达成目的。
想通这一点,顾弦望突然间觉得有些荒谬,她与龙黎的相遇,好像一场黑色幽默,她越发好奇了,龙黎在寻找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或许——”
叶蝉在后面喊道:“欸,那只神鸟哪儿去了?刚刚不是一直跟在咱们后头吗?”
回望行迹,他们身后的灌木压出了一道浅窄的路痕,两侧都不见那金光扎眼的肥鸟。
姚错不以为意:“可能是回家去了呗,毕竟是野生的鸟,我家里以前就飞来过一只受伤的麻雀,喂食儿也不吃,我爸耐心伺候了两天,嗐,还是活活把自己给饿死了。”
他摇头总结道:“到底还是不信人。”
听见这话,顾弦望有些不是滋味,挺惋惜的,她从没养过什么宠物,头一回遇到这样自来熟的动物,一面或是偶然,两面就是缘分了,何况且算帮过他们,就这样一声不响的散了,总让人觉得…失落吧。
但这里毕竟是巫族的祭坛,而且于她而言,想要对另一个生命负责,本身就是一种显得滑稽的奢望,那抹习以为常的黯然,倏忽间便就消散在她的眼底。
回过身,顾弦望大步向前行去。
全然没有发现,身边人尚在耐心地等待她方才的’或许‘。
…
还未拨开眼前草叶,与岩墙仍隔十余米距离时,顾弦望就已经听到了潺潺的水声,她心中隐有不安,又觉得那声音听起来缓慢而低沉,兴许是附近的小水潭中传来的。
反倒是姚错先开口:“不对啊,我怎么听着前面有溪水声?”
龙黎道:“恐怕前路与祭坛之间隔着一条河道,但以目前水声大小推测,渡河应当不难。”
眼看着笔直矗立的岩墙就在眼前,嵌于岩墙之中的祭坛大门高逾十米,仰首可见那蔚为壮观的上部,很难想象如此石门究竟需要耗费多少人力才可能打造出来,在没有现代工具的情况下,巫族又究竟是如何开凿的岩体。
不知为什么,越是靠近这座最终的目的地,顾弦望心中的不安感就越是明晰,越是躁动,她强镇心绪,定声道:“时间不多了,先往前赶吧。”
出乎所料的,十分钟后展现在众人眼前的景象,竟是无一人能预见。
在森林的尽头,一道绝崖猝然惊现在延伸出的蔓草之下,好在龙黎眼疾手快拉了一把顾弦望,否则那一脚踏出去,不知何其危险。
锐利的岩层仿佛是被天斧从中劈断,将岩壁与本该相连的地面生生撕裂,裂痕好似延伸向地心深渊。
向下望去,崖壁中段之下反射着粼粼墨光,整条宽约五六米左右的断层中蓄满了黑水,日光之下,这墨黑色的护城河水几不透光,根本看不出深度。
叶蝉傻眼了:“这…这么宽,咱们根本过不去啊。”
姚错也咂舌:“下面这水的颜色看起来不太妙,怎么像是工业污染过的一样,几乎都不流动,怕不是死水。”
眼看着祭坛的大门就在眼前了,但是从这里到对岸,起码相隔着五米宽的鸿沟,而那头落脚点又极窄,顾弦望想不通此处的地貌究竟是后天形成的,还是当初就是这样设计的,倘若是设计使然,常人又怎么可能能从这里通过去呢?
就算是功夫再强的人,想要直接跃过这道’护城河‘,算上助跑和落地缓冲,前后起码得余留出一米以上的空间,但对岸那一片平台的宽度,只用肉眼估量,也就只够容纳一个人堪堪站立,弯腰都不可过半。
龙黎顺着两头的边界寻出一段路,回来说:“不行,这条裂缝大致延伸到了那一侧的中段,即便我们从这里走过去,对面岩壁上也没有任何落脚点,是一片完全的绝壁。”
没有桥,也无法攀援,这里居然是一条死路。
希望绝望之间一瞬倒转,顾弦望的脑神经突然尖锐地跳痛起来,她微一阖目,深吸一口气说:“一定有路,既然他们将祭坛大门设立在这里,就一定留下了只有巫族人才能知晓的通道。”
叶蝉宽慰道:“对对,我们先别急着丧气,最不济就是退回去,昨晚抓到的那个女的肯定知道进去的路。”
姚错临着崖边蹲下张望,边看边自个儿琢磨,这底下的水根本也看不出个源头,难不成是地下水上涌?这得是什么样的水才能黑成这样?难道说这个山里面其实还藏了座煤矿吗?
闻起来倒是没有死水的那股腥臭味儿,就是不怎么流动,看久了总感觉那下头像是藏了什么巨物似的,怪骇人的。
他摸了把下巴上这几天刚冒出来的胡茬,正想起身,视线倏地被下面一个漂浮的黑影给钉住了。
“……弦望,你来看一下,那、是不是个人?”
顾弦望神色略沉,顺他的手指方向凝目看去,这个角度非常刁钻,需要站在侧面这个外凸的狭角向他们同侧的崖壁侧下方看,在水面和崖壁之间的一块巉岩上,的确有一个人形的背影,随着黑水上下飘动。
那身衣服……她好像,曾经见过。
是什么时候?
顾弦望仔细回忆,眉结愈拧愈深,忽然一个画面闪进脑海,那是黑羽八哥袭击之后的短暂休整,有一个人,脱下过外套查看伤口。
她的里衣,好似就是这个款式。
顾弦望木然抬首,看向龙黎:“萨拉在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