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阎罗,我有一事相求。”

  “你开口,定不会是好事。”

  “倒也不算坏事。”

  “不会来寻我替你安排后事罢?”

  “我知晓自己的身体情况,如今这过一日赚一日,已是上天仁慈,唯放心不下她。此行若是不顺利,余日无多,自当早些做打算。”

  “你既放心不下,又去招惹作甚?”

  “人在黑暗里呆得久了,倘若看到火光,便如飞蛾一般。我也不过是肉胎凡心,无法抗拒这私心。”

  “你倒是诚实,说来听听。”

  “荣雪宫曾得一物,名忘川草,可熬成忘川汤……”

  “等等。这便是你安排的后事?”

  “可有更好的法子?”

  “……没有。可她若是不想忘呢?”

  “我知晓她的性子,定不会愿意服下。然我不忍余生她在苦痛里度过。我一生早就罪孽深重,若是入了地狱,也不在乎多添一桩。”

  “呵……真该让那个傻子看看,你都在算计些什么。”

  “我曾同叶如笙说,忘记前尘往事,脚下才会有路。其实于她于我,皆是如此。她那般情意深重,我不能让她一个人背负这段记忆,太累了。”

  “若我是她,必定剥你皮剔你骨,啃噬你的血肉才消气。”

  “幸好你不是。”

  “这等缺德事,你倒是想起我来。”

  “横竖你也是下地狱的,不差多这一件。你我骨子里本是同一种人。”

  “哈……可别扯上我。换做是我,必定让对方时时刻刻记着我,即便是死了,也不能忘记,这辈子都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恕我妄言了,你许比我还要缺德一些。”

  “嗤,你所做的,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死后也好过些。”

  “也许罢……若是能有来生,便再赎还。”

  “这辈子还没过完,谈什么来生,指不定上天罚你投胎做个畜生了。毕竟你这样的人,聪明到头也是祸害。我若是不帮呢?”

  “你会帮的。”

  ……

  黑阎罗望着桌上的精致玉匣,食指一勾,便将盖子弹了开。

  玉盖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露出里面一颗青碧色的草株。

  这草株并不算陌生,她依稀记得在祖师传下来的医书上见过,茎细而长,顶端抽出些许蛛网般的赤色分支,极其稀有,一甲子才得一株,被写在毒药之列,服下会伤及记忆。

  黑阎罗探出手指,指尖把玩般得抚弄过,那草株微微颤着。她坐了半晌,才叹了口气,伸手将玉匣收了,起身出门去寻其余辅药。

  论这天下最毒之药,不过是情之一字。

  沉渊并不算远,从青凌堡一路驾车,不过六七日路程。

  不知是不是鬼医的缘故,行至附近,已是人迹罕至。草木倒是茂盛,因为鲜有人踏足,已经长至膝窝。

  马车不便上山,便由玉华的侍女照看,一行三人改为步行。

  明明是夏日,此处却有些阴凉,从山脚下往上看,便能瞧见半山上的一处洞窟,黑黝黝的,奇石怪崖,颇有些诡谲。与山下草长莺飞的铮铮向荣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便是沉渊了么?”时素欢的腿脚已经恢复如初,顾忌拒霜身体,刻意放缓了行走速度,搭话道,“与我料想得倒是不太一样。”

  “听闻这鬼医也是个痴情种。”玉华望了一眼日头,微微眯起了眼,“倒是可与你比比看。”

  时素欢懒得理会对方揶揄,丢下话来:“你大可以在山脚等。”

  玉华折扇轻摇,依旧是一副逍遥贵公子做派:“妹妹怎能这么说?妹夫的事,便是我的事。”

  眼看时素欢沉着一张脸,身旁的拒霜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是唤妹夫没错罢?”玉华思忖了下,又自言自语道,“还是该唤妹妻?这可有些超出纲常了,着实烦恼,到时候该如何同父亲说……”

  “你再多说一句,信不信我将你踢下去?”时素欢的眉峰拢起来,耳廓却有些红。

  若非玉华执意要跟,她才不想带个累赘,一路上吃喝考究,一点苦都吃不得。

  玉华可没自己是个累赘的意识,倒是兴致盎然得很:“也不知这鬼医藏在何处,指不定墓里还藏着些珍惜宝贝,比如长生不老药啥的。”

  “她若是有长生不老药,哪里还会死?”时素欢有些无语地接了话头,“你倒是做梦来得快些。”

  “此话差矣。”玉华将手中折扇一晃,挑了挑眉,“听闻这鬼医还真就炼出了长生不老药,然药材稀有,世上仅一颗。她与妻子伉俪情深,谁都不愿独活,又不想引起江湖风波,这药便同她一起入了墓。”

  闻言,时素欢的脚步顿了顿,有些诧异地转头望向玉华。

  “不过是传言罢了。”拒霜在一旁应了话,体贴拨开了时素欢脚边荆棘。

  “我倒觉得不一定是空穴来风。想当初……”玉华说着,便看到拒霜的目光瞥过来,下意识话语一顿,止了住,有些后悔多嘴。

  果然,时素欢闻言眼睛一亮。

  拒霜接了话道:“当初江湖上那么多人来寻,也都是空手而归,连墓的影子都没寻到。若真是有,黑阎罗身为徒孙,早就告知我们了。”

  “也是。”玉华连忙改口。

  他真是嘴贱,倘若没有,岂不是让人平白空欢喜一场。

  时素欢却有些上了心,低下头去,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半晌,才抬起头来,主动去问玉华:“这鬼医后来是如何死的?”

  玉华有些暗恼,支支吾吾应:“她这么厉害,哪里有人能害她,应该是寿终正寝罢。”

  “不是。”不料拒霜却驳了回去。

  时素欢好奇地望过来。

  拒霜伸手去执时素欢的手,指尖轻轻绕了住,边往前走边道:“她妻子不会武功,身子骨自然比她要差些,据说寿终正寝后,鬼医亲自料理了后事,然后服下毒药与她一起入了棺。”顿了顿,“我也是听黑阎罗无意提及的。”似乎猜到了对方想问的话,又补充道,“她说连她师父也不知师祖葬在何处,应当是不想后人打扰。”

  时素欢默然,拢紧了对方的手,没有应话。

  见状,玉华脸色微微一白,眼看身前执手的两人已经往前去了,只留下依偎的背影,皆穿了一身白衣,在日光下仿佛要融为一体般,吓得六神无主,生怕自己的妹妹学了去。

  拒霜的脚步顿了顿,偏头望向时素欢,忽道:“两人皆是高寿,此生已行至尽头,与你我不同。”

  时素欢抿紧了唇,不曾应话,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对方,仿佛如此,便能握紧彼此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