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霜渐渐收起了笑,目光幽远,倒映出身前女子面容。那张年轻的脸上有尚未褪去的稚嫩,眼神却已经是沉淀了太多东西,原本的意气风发,在一场又一场的变故里被磨去棱角,收敛了光芒,唯一不变的,是如初的真挚。

  一如当初月老庙时,真挚许下的诺言。

  雾气漫上来,将那琥珀色的瞳孔一点点浸润,睫毛轻轻颤动,如风中蝶翼。

  她的唇动了动,话语轻而缓,像是一阵风便能吹散,宛如呢喃:“我并非良缘。”

  我也并非良人。

  时素欢无声道。

  有那么一瞬间,仿佛时光流转,自两人身上碾过去,闪回到那一日。然而时过境迁,不过半年,已是沧海桑田。

  拒霜忽然笑了。

  那是时素欢从未见过的神色,像是隔着山隔着海,隔着无常的命运,从很远的地方凝视着她。那目光晃动着,像是要落下泪来,却又停歇在一处,只余下片刻的寂静。

  她听到对方的话语落下来,漂浮在初夏的日光里,听不真切:“我没多久可以活了。”

  时素欢的身体颤了颤。

  拒霜唇角的笑容渐渐变得苦涩,抬手温柔地抚过时素欢的眉眼,冰凉的指尖一寸一寸描绘,像是要将这张面容刻入心底。

  “对不起。”她说。

  身上有泪水滴下来,正巧落在颊边,指尖沾了点湿润。

  “对不起。”她低声重复,声音哑然,“是我不好。”

  有那么一瞬间,她后悔了。

  她浪费了太多的时光,后悔太晚遇到眼前女子,以至于如今残破的身体岌岌可危,像是空中的风筝,手里的线却不知何时会断。

  她没有等来回答。

  身上的人俯下身来,倏地吻住了她,打断了她的话语。

  那吻烫得惊人,带着一丝泪水的清咸,炽热的情感一瞬间淹没了她,像是要掠夺她的全部,那唇舌笨拙而青涩,却不管不顾地侵略过来。

  拒霜没有拒绝,反而微微启了唇。

  对方的舌尖扫荡而来,重重吸吮她的,传来细微的痛意,然而更多的是一丝酥麻。

  拒霜眸色晃动得厉害,抬手缓缓抱住了身上的时素欢。

  日光灼热,屋里的火炉不时爆出几声炭火的迸裂声。

  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剧烈的喘息,与亲吻时唇舌的缠绵暧昧声。

  脸上有些湿润,对方的泪水淌落下来,唇边的咸味愈发重,渐渐的,又混了些铁锈般的血腥气息。

  这个吻里,带着一丝绝望放纵的气息。

  半晌,那吻倏地停了。

  唇上一轻,随即颈边已经埋入了对方的头,灼热的呼吸喷洒过来,微微有些痒。更多的泪水浸湿了衣衫,像是要流入自己的心底去,又酸又涩,灌满了她的胸膛,再也流不出去。

  拒霜垂下眸,眼角微微颤了颤。

  她更紧地拥住了时素欢,像是要将对方整个人勒入身体里,压得骨骼都微微发痛。

  视线里是干净的白色帷帐,日光在上面投下一片璀璨,沐浴在初夏生气勃勃的气息里,宛如恍世。

  “也许……”拒霜的唇贴着时素欢的耳廓,低声道,“一开始便是我错了。”

  她运筹帷幄,机关算尽,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玄剑派,可……那又怎样呢?

  也许,她本该死在二十年前的那一日,同爹爹和娘亲一起,所有真相埋葬在那场大火里。

  至少这样,谁都不会痛苦。

  ……

  “染儿,你瞧妹妹,好不好看?”

  东方染望了一眼床榻上虚弱的玉姨,对方脸上带着慈爱的笑意,踟蹰地上前一步,背着手身体偷偷往前倾,好奇地望着娘亲怀里的婴儿。

  娘亲坐在床榻边,将襁褓里的婴儿递过来。

  “好丑。”东方染下意识脱口而出。

  视线里,婴儿的脸皱巴巴的,五官拢在一起,柔软的头发胡乱支棱着,还有些湿哒哒贴在头皮上,看起来就像一只猴子。

  听到她的话语,故意逗她的两人忍不住笑起来。

  “很快就好看了。”娘亲笑着说,“你刚生出来的时候也这样。”

  东方染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看眉眼,更像她爹呢。”东方夫人轻轻晃着怀里婴孩道。

  “我也觉得更像夫君。”玉姨温柔地应了声,转头望向东方染,笑道,“染儿想抱抱妹妹吗?”

  东方染一怔,还未来得及应答,娘亲已经探过手来。她连忙慌乱地去接,紧张地抿紧了唇。她知道玉姨开心,虽然这婴孩怎么看都丑,但不想拒绝玉姨。

  入手轻而软,像是一团浸了水的棉花般。那黑瞳炯炯有神地望着自己,肥嘟嘟的手在空中挥舞着,充满了探索欲。

  方入怀,那婴孩忽然咧嘴朝自己笑了。

  “看来妹妹很喜欢染儿呢。”娘亲道,“你年长七岁,往后可要多护着妹妹才是。”

  东方染点了点头。

  她没有兄弟姐妹,还是第一次抱婴儿,面上不动声色,手心却已经沁出汗来。绷着神色,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生怕乱动摔了。

  那婴儿却乖得很,露出没有牙齿的开心笑容,身上传来好闻的奶香。

  “可取好名字了?”耳边传来娘亲和玉姨的交谈声。

  “嗯。”玉姨轻声道,“我和夫君商量过了,就叫玉瑞罢,希望她能一生吉祥顺遂,安康无忧……”

  世间万千变化,从不由人。

  恍神间,眼前光影一晃,时素欢已经从她怀里抬起身来,俯视着她。

  因为流了泪,原本分明的眼睛此刻红红的,像是小兔儿般。

  昔日女娃,已经抽长了个子,出落得清灵飒爽,果然是更像她爹那样的江湖侠客,连眉眼间的执拗都如此复刻。

  这个世家妹妹,不过儿时匆匆一瞥,晃眼二十年,没想到如今竟牵绊至深。

  拒霜从思绪里抽回神,见对方张了张口,没有留意,忍不住问道:“你说什么?”

  时素欢神色有些急切,执起了她的手,指尖在上面划动,微微颤着,几不成型。

  拒霜却还是看懂了。

  她写:没关系,我们还有时间。

  想了想,又一笔一划地补充:一时,一天,一年,一生……我都要。

  写完,她的手久久停在对方掌心,低着头看不清神色,指尖颤得愈发厉害。

  那指尖随即被轻轻握了住。

  “好。”她听到对方的回答,温柔得像是耳语情话,“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