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庭院虽布置仓促,不如之前的芙蓉庭来得精心,却打扫得整洁干净,位于整个青凌堡南边角落,倒是格外清幽。

  正是午后,房间的窗户支起半侧,日光倾斜了一地,整个房间都晒得暖洋洋的。室内依旧布着火炉,燃烧着新的炭火,很快将人身上薄衫热了透。

  除了拒霜的身体,依旧凉得惊心。

  那张面容苍白没有血色,连身上的芙蓉香气都像是带着冬日的冷,一丝一缕散在灼热的空气里,显得格格不入。

  时素欢依旧半跪在床榻前,将脸埋在被褥里,只觉得心绪动荡,如惊涛骇浪一般,不知怎的就想到两人初见时那惊艳一幕。

  眼前女子眉目惊艳,身着鲜目红衫,自高处坠落,美得不似人间。

  而如今,这些终于被她拖累,从云端拽落至泥潭,滚了一身脏污。

  若非她执意两个都想救,才给叶如笙得了机会,将手中碎剑抵到了颈边,割破肌肤,险些人便没了命。

  她,何其罪过?

  “嗓子难受么?”头顶落了一只手,极轻地抚着她散乱鬓发,掖到耳后。

  时素欢不敢抬头。

  那手便滑下来,落在下颌处,迫得她抬起头来直视自己。

  “为什么不看我?”拒霜幽深的目光望过来,微微俯身,脸上那道伤痕便清晰得映入时素欢痛苦的眼瞳之中,“是不是不好看了?”

  时素欢猛地摇了摇头。

  都是因为她的错。

  因为她的天真,才将对方推至万劫不复。

  时素欢的喉咙滚了滚,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痛苦地咬紧牙关,酸涩感涌上来淹没了她。

  “不怪你。”似是看出了她的愧疚,拒霜轻轻笑了笑,脸上的刀痕随着笑意牵扯起来,如同一朵布了荆棘的花蕊,“是我自己的决定。”

  她的目光沉静,仿佛并不因这伤痕所困扰。

  “这张脸,如今诸事了结,本就不需要了。”拒霜说着抬起头来,望了一眼窗外炽热的日光。那热意像是照不到她清冷的眼底,也捂不暖这身躯里透出来的丝丝寒意。

  时素欢从喉咙里呜咽了一声。

  被烟火熏哑的嗓子难受得像是有蚂蚁在噬咬,她猛地弯腰咳嗽起来,眼角沁出泪水,像是要将整个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拒霜的手抚过她的背,一点一点地轻轻拍着:“我没事,不要自责。”

  这些话,时素欢并不怀疑对方是出自真心,然而越是如此,一颗心便越密密麻麻地痛起来。她探手握住了对方的手腕,紧紧地攥了住,无法言尽的痛心自眉眼间淌露出来,比这夏日更加滚烫。

  眼角的泪再也控制不住落下来,方至颊边,便已经被柔软的指腹擦去。

  “关于相延濯的事,其实我早有疑窦。”拒霜的身体往后仰去,半倚半坐地靠在床榻上,轻声道,“毒,也是我自己服下的。”

  时素欢没想到对方会这般说,眼底闪过一丝惊骇。

  为什么?

  拒霜看出了对方疑虑,继续解释:“青凌堡如今堡主之位虽是相延锋,但暗地里始终受到阻挠,你想必也知道,他并非先堡主亲生,反对声音一直很大。我们怀疑有人在拉拢帮派。他虽看起来不近人情,但其实对这个弟弟还是有几分情义在。我虽怀疑相延濯,却抓不到他的尾巴,只有示弱才能引蛇出洞。若只是假中毒骗不了他,只会让他心存戒备,以后便愈发难以抓住把柄了。”顿了顿,“所以此事当真不怪你,这些连相延锋也不曾知晓。”

  手被更紧地攥了住。

  拒霜的视线扫过来,笑了笑,笑容有些自嘲:“你一定很想骂我罢?是不是太冒险了?”

  时素欢情绪复杂地紧紧望着眼前女子。

  那些平淡言语里,是让人难以想象的万分惊险,有那么一瞬间,时素欢忽然明白了。

  也许……也许在报完仇之后,心事已了,这人再也没有将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如今便是毁了容,也惊不起波澜。

  因为她是真的已经不在乎了。

  想到这,时素欢像是一盆冷水泼过来,将她从头到尾泼了个透心凉。

  “不过我也是没想到,相延濯竟会同玄剑派的人联合。”拒霜并不知时素欢所想,伸手抚过自己脸颊上的伤痕,又去看她,话语促狭,“难怪你以前会喜欢叶如笙,她的确比我想象里的更难对付,险些便栽了。”

  言罢,她玩笑似的望过来。

  时素欢却神色认真肃然,突然直起身扑了过去。

  拒霜一时没防备,虚弱的身体支撑不住,往后仰摔在柔软的床榻上。

  灼目的日光暗了暗,被眼前人的身体挡了住,时素欢的神情隐在阴影里,紧抿着唇,眼底是燃烧的眼眸,像是火舌般舔舐过来。

  拒霜没有反抗,任由时素欢擒着自己的手腕将她压在床榻上,反而笑起来:“生气了?看来你这嗓子哑得倒是时候,否则怕是被你骂个狗血淋头。”

  随着话语落下,脸上的伤口微微颤动着,像是蜿蜒的蛇信,平添了几分妖冶。

  时素欢的唇动了动。

  话语无声。

  拒霜脸上的笑容却是一怔。

  时素欢又重复了一遍。

  房间里有短暂的片刻静谧。

  我不会离开了。

  她无声地说。

  我想在你身边,可以吗?

  拒霜的眸光曳动,如波光粼粼的湖水,荡开一圈又一圈涟漪。她静静注视着身上的时素欢,收起了玩笑的神情,半晌,才低声道:“你真的想好了吗?”

  时素欢点了点头。

  “傻瓜。”拒霜的眼角微微颤了颤,半晌,才宛如耳语般道,“我真的没事,你不需要这样。”

  时素欢生怕对方看不懂,用极缓的速度,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无声迸着话:我没办法忍受失去你。

  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那里一颗炙热的心在跃动着,又烫又痛。

  为这份爱而烫,为这份伤而痛。

  时素欢的眼睛因为睁得太久,微微有些酸涩,因为刚哭过,眼眶还红着,一眨不眨地盯着身下的人。

  我没办法忍受失去你。

  她反复重复着,红唇一开一合,认真得像是刚牙牙学语的稚童。

  如果她早点明白这件事,也许一切都不会这样。

  她……不过是初懂情爱的少女,为了明白这件事,已经付出了太多,失去了太多,以至于在爱情这条路上伤痕累累。

  那些曾经的怨怼,那些昔日的挣扎,在生死面前原来如此单薄。

  她只想要她。

  跨越这些荆棘,拨开这些迷雾,再一次,去用力地拥抱眼前的人。

  趁她们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