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道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芙蓉娇手起刀落,玄剑派掌门夫人便一命呜呼!皆是一剑封喉,不留余地。这叶震呐,空有一腔本事,却身中剧毒,还也只习了东方家半吊子剑式,哪里是对手?当即悲愤欲绝,抱着死去的夫人悔不当初啊……”
说书人唾沫横飞,将手里折扇一收,施施然端起桌案上的清茶抿了一口,满意地环顾了一圈底下坐满的乌泱泱一群。里堂位置不够了,好些都站在门外听着。
三楼雅座窗口探出一张美艳的面容,往嘴里丢了一颗花生,嚼得清脆,丢下话来:“还真是多亏了你,这几日茶楼生意忙得团团转。可惜我饮多了酒,没看到那场面,啧啧……”
话落,门被敲了响。
“进来。”花天头也不回道,耳朵依旧听着楼下说书。
进门的是小二,忙得出了一头汗:“老板娘,酒来了。”
熟悉的桃花酿香气飘过来。
小二偷偷打量了一眼老板娘身前的女子,颇有些好奇,暗道若是底下的人知道说书先生口中的当事人就在这花天茶楼里,该是如何震撼。
正思忖间,对方视线扫过来,琥珀色的瞳孔像是没有温度一般,小二又连忙心虚地低下头告辞:“小的先退下去忙了。”
“去罢。”花天挥了挥手。
说话人抿了茶,还在继续道:“这芙蓉娇是何许人也?蓬莱山庄庄主东方冶仅存之女,这二十年来在欢凤楼卧薪尝胆,竟是无人知晓其真正身份!手提江湖第一剑星秋,剑术出神入化,莫说这叶震中了毒,怕是全盛时期也不是对手。叶震却哪里肯善罢甘休,当即抓了座下弟子时素欢相要挟。只是这时素欢岂是寻常人等?她可是本次玄剑派碧渊论剑魁首!若是没意外,会成为下一任玄剑派掌门也说不定。可叹世事难料啊……”
花天正听得起兴,耳边传来椅子拖动声:“走了。”
“这么快啊,不听完这段吗?”花天终于依依不舍地缩回了头,望向眼前女子。
拒霜的薄唇抿得有些紧,左手拎着酒壶,探出右手将桌上的斗笠取了放在头上,遮住了那倾城容颜,话语从薄纱后淡淡传来:“无聊。”
花天斜倚在窗棂上,低低笑起来:“怎么,急着回去哄小情人?”
拒霜恍若未闻,抬脚往门口走:“不牢挂念。”顿了顿,“她还在坤龙教守着不见天日的地牢,你要还有点良心未泯,把自己的旧账了结罢。”
花天脸上笑容一僵。
眼看对方已经踏出门槛,她才不服输地喊:“她爱守就守,关我什么事?你还和我谈良心?说得好像你有似的!”
拒霜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顿,低垂的眼皮懒懒抬起来,背对着花天挥了挥手:“谢谢你的桃花酿。”
言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花天原本的好心情被对方一句话搅了乱,伸手抓出一把花生仁丢进嘴里,解恨般地嚼着,眼底却泄露出一丝复杂神色。
“真是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女人怎么还是这么死脑筋……”
时素欢醒来时,只觉得头疼欲裂。
胸口像是压着一块巨石,她试图喘气,却怎么都喘不上来,手脚被抽干了力气,动弹不得,整个人如同被生生魇住般。
梦境里,是一片支离破碎的血色。
直到刺痛感传来,眼前破开一条缝,新鲜的空气涌入口鼻,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日光刺眼,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
视线里是一片雪白。
“你看,这不就醒了么?”耳边传来有些熟悉的声音,将时素欢拉回现实。她怔怔地偏过头去。
映入视线的是一袭黑衣。
黑阎罗探手收回了银针,唇角微扬,看起来心情不错:“你再不醒,我耳根子可要生茧了。”
时素欢有片刻的恍惚。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替何淑儿拔除蛊虫的时候。
脚步声响起,一张熟悉的面容映入视线。几乎是一瞬间,那盈满眼眶的泪便坠落下来,心口猛地一抽,比针扎还要痛。
那人没有再穿一贯的绯衣,反常地穿了一件白衫,襟边滚了孔雀绿的丝线,锦缎衣冠,衬着整个人愈发疏离。
“吃饭去了,回头记得结账。”黑阎罗直起身伸了个懒腰,饶有趣味地瞥了两人一眼,便离开了房间。
这修罗场,她可不凑热闹。
自己好好一个毒师,非被逼成了医师,若是师傅知道了,非得从棺材里蹦出来打她的头。
黑阎罗忍不住感慨。
房间里。
拒霜并不落座,只是站在床边,垂眸望着时素欢:“渴么?”
她话语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如往常一般,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然而怎么能当做一切都不曾发生?
时素欢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心口绞痛,额头很快渗出了冷汗,她不敢再看,偏开了视线,只问:“这是哪里?”
“花天帮忙安排的宅子。”拒霜的话语默了下,又补充,“还在碧渊城内。”
时素欢想起来了。
脑海里闪过一幕又一幕的片段,最后定格在血一般的夕阳里。
她亲眼注视着对方用手里的星秋剑,将玄剑派仅存的三十余人尽自挑断手经。
所有人,今后再不能使剑。
待最后一人捂着鲜血淋漓的手腕怨恨地瞪着她时,她已心如死灰,出口提醒:“还有我。”她望着满地的尸骸,声音异常冷静,“你忘了,我也是习的玄剑派剑式。”
拒霜终于回过了头,目光幽深,将缠在手腕的白纱,一层又一层,缓缓缠着那锋利的星秋剑,低声道:“你也别忘了,你身上流着的是玉家的血。”
要这一身剑法,又有何用?
唇齿间溢满了血腥气,夹杂着无尽的苦涩。她忽然抬起了手,指尖夹着一枚旧剑残骸。
然而不等刀片切坡肌肤,视线里那抹绯色影子已经动了,紧接着,她只觉得眼前一黑,便彻底昏了过去。
只是也不知这一昏,到底昏了多久。
然而时间对她而言,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
时素欢闭上了眼。
眼角还残留着方才的一丝泪痕,在日光下泛着琉璃般的光泽。她的唇微微颤着,没有说话,只能听到耳边传来对方的话语。
“你身体损伤严重,不能长时间奔波,需要就地调养。等此事了结,我便带你回玉家。”
时素欢没有睁眼,眼皮上是薄薄的一层白光,她的唇动了动,话语轻得像是叹息:“我没有家。”
她没有家了。
玄剑派不是她的家,这陌生的玉家,更加不是她的家。
江湖之大,如今不过孑然一人。
耳边传来窸窣的动静,似乎是对方坐了下来。
芙蓉香气里浸润着桃花般的酒香。紧接着,指尖忽然抚上一抹微凉。
时素欢的手颤了颤,想要缩回,对方却已然握了紧,并不容她动弹:“素欢。”那人唤她的名字,一如既往的软,像是天然会说呢喃情话,“你在怨我么?”
时素欢心底一片涩然。
她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
那些曾经的甜蜜里,裹着的是无尽的苦涩,欢喜地一口咬下去,以为得到了幸福,却不曾想是噩梦的开始。
“我孤身一人,别无他法。”对方的话语还在继续,轻轻掰着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温柔地抚弄着,“此仇必报,我从不曾后悔,唯一对不住的,便只有你。”
时素欢的手心布满了冷汗。
她依旧咬着唇,没有应话。
“你曾问我,是否真心。”对方的话语低下来,像是沉入一个梦境,“若你处在我的位置,便知这样的我,不配与你谈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