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将天边染得通红。

  霞光万丈,将拒霜一身绯衣愈发鲜红,宛如浸透了血一般。

  她忽的笑了。

  那笑声很轻,更像是嘲弄一般,低低响起。

  拒霜的手抬了抬,剑横在了叶清的脖颈上:“清光客啊清光客……没想到玄剑派里,你才是最老谋深算的一个,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她的声音沉下去,几乎要没入风中,“将仇敌抚养成如今这般正气凌然模样,怕是料定即便是到时候知晓了身份,也定然下不去手,是么?”

  她没有看时素欢。

  那话却是说给时素欢听。

  叶清却是摇了摇头:“在下并无此意。”他缓缓闭上了眼,风拂过他青色的衣袂,“稚子无辜。我若当真存了这心思,当初何不由着她自生自灭,非要瞒着众师兄弟行这一出?当年掌门独断独行,非吾等能拦,我哥虽座下大师兄,却也不行。”

  他回头望了一眼叶震。

  对方兀自抱着怀里渐渐冷透的妻子尸体,神色并无哀怒,仿佛麻木了般,只剩下一脸悲戚。

  “当年玄剑派刚成立不久,掌门急于开宗立派,苦于剑术受阻,得闻蓬莱山庄藏有绝世剑谱,又恰逢星秋剑问世,被百晓楼列入兵器谱第一,才起了邪念。”叶清的声音有些痛苦,眉头紧紧皱起来,“彼时玄剑派自不可与盛极一时的蓬莱山庄相抗争,才有了暗中下毒一事,又散布谣言谎称瘟疫,导致尸殍遍野。此事终究是玄剑派之责,我并无推脱之意,只是如今参与之人只剩我们兄弟二人,才在此恳请东方姑娘。”

  言罢,他转头去看时素欢,柔和的目光晃了晃:“我知玄剑派对不住你,瞒下此事虽存了侥幸心理,却也只是不想你被仇恨牵连一生,当时才取素欢二字,愿你一生顺遂,知欢愉而不解仇怨。”说到这,他苦笑了下,“到头来,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时素欢的身体猛地晃了晃。

  她眼前是一片雾蒙蒙的血色,只是惶惶地睁着双眼,那些话语落在耳边,像是隔着膜一般,让人如坠梦魇。

  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情爱是假的,亲人是假的,甚至连自己的年纪也是假的。

  狰红的眼角终于克制不住,淌下泪来。

  她的脑海里闪过幼时的片段,师父耐心教她习字,从不厉声呵斥。与师兄弟一同练武玩闹,追着师姐跑前跑后。

  原来……原来这二十年的幸福,都是假的。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

  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叶清见到时素欢的模样,不忍心地偏开头去。

  一切终究是被自己搞砸了。

  拒霜眸色晃动,只是冷笑:“认贼作父,亏你也想得出来。”她俯下身去,紧紧盯着叶清,话语如冰一般,像是要生生剖开叶清的胸膛,“她原本自然可以一生顺遂,不仅顺遂,还有无尽的荣华,被众人视若珍宝,在爱和温暖里长大,不用尝遍这无尽的苦楚和哀痛。你以为是谁,剥夺了她本该拥有的一切?”

  叶清的脸随着对方的话语,一次比一次苍白,到最后,垂在身侧的指尖都微微颤起来。

  他的唇动了动,望向拒霜,颓然道:“……杀了我罢。”

  “如你所愿。”拒霜的话落下的同时,剑也如流光般亮起。

  利剑划过脖颈的时候,只感觉到一阵冰凉。

  冷彻入骨。

  很快,滚烫的血便喷涌出来。

  叶清的眼前有片刻的发黑。

  他忽然想起那年十七岁的自己,得知此事时火急火燎地赶到蓬莱山庄时,望着那满地尸骸的震撼。

  以及年少的他从尸堆里抱起婴儿,还有些手忙脚乱,又担心被同门发现,连夜赶往好友处托付。待接回时,已经开始蹒跚着脚步行走。

  也不知是不是血缘天赋的缘故,学起剑来总是比其他人还要快些。

  女娃一点点抽长了个子,剑舞得愈发好,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爱笑了,偶尔也会露出少女的愁思,那些心思也不再同他讲。

  到底是长大了。

  碧渊台上,那飒爽的身姿,笔挺地立到了最后,让他从内心觉得骄傲。

  她一直都是最优秀的人,从来不曾让他失望。

  ……

  叶清终于支撑不住,往后倒去。

  一双手扶住了他。

  视线里,是时素欢绷紧的面容。脸上沾了血污,一双黧黑的瞳孔满是痛苦。

  是啊……她本是天之娇女,却因玄剑派一己之私,坠入如今的深渊。

  “对……不起……”出口的声音有些哑,伴随着嘶嘶的漏风声。一张口,血就从唇间溢出来,滴在青色衣衫上。

  叶清想要笑一笑,唇角却压着厉害,扬不起来。他缓缓偏头望向居高临下望着自己的拒霜,那张面容并无怜悯,甚至也没有解恨,只是淡淡的,像是看透了世间冷暖般漠然。

  “求……求……”叶清张开了唇,更多的血涌出来,声音也有些模糊不清,“护……护着……她……她……”

  他的手抬了抬,目光流露出一丝恳切。

  不过片刻,又猛地垂落下去,眼中的光湮灭下来。

  他此生,想要弥补的愧疚太多,却到底什么都没能做好。既不敢将真相告知,又不忍大义灭亲。

  他一生未娶。终生都在为这件事赎罪。

  如今却自私地想要寻求一个解脱。即便是入了阿鼻地狱,也好过这良心的折磨。

  ……

  时素欢抿紧了唇,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只是行动比料想得更快,在最后的时刻,蹲下身去扶住了叶清。

  她恨,恨着的同时,却又感觉到彻骨的痛。

  整个人都像是被活生生剖开。

  “你该呆在荣雪宫的。”头顶传来淡淡的声音,“不该来这里。”

  不来这里,就不会亲自历经这一番苦痛。至少,没有那么痛。

  时素欢的身体绷得像是即将断裂的弦,将叶清放平在地上,摇晃着站起来。她抬头望向拒霜,目光有些空洞:“我到底是谁?”

  拒霜的唇角抿了紧,半晌才道:“二十年前,玉姨诞下一女,唤玉瑞,取吉祥之意。事发当日,她携女前来蓬莱山庄探望。”她的视线扫向呆怔在一旁的玉华,“玉姨乃玉华生父一母同胞的妹妹。”

  “啪嗒。”

  玉华手里的折扇应声而落,掉在了地上。

  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一时竟不知言语。

  玉家和东方家是姻亲,来往颇为密切。

  当年之事来得突然,听闻玉姨深陷蓬莱山庄之灾,连尸体都不曾寻回。父亲不常提及,因每每想起,便忍不住伤心。两人年幼丧母,后父亲再娶,虽锦衣玉食,两人却并不如何受到疼爱。他当时年幼,不曾见过玉姨,只是家里至今还留着玉姨的房间物事,每日都有下人打扫如新。

  没想到……玉姨之女尚在人世。

  算起来,应是自己的表亲。

  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