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沈知言在私立医院一连住了两周, 期间她就在病床上,在小护士的照看下,和袁瑾舒视频通话, 同时处理公司的日常大小事宜。

  公司的每次例行开会也是隔空视频会议, 她虽然人在住院,但潭石的工作倒是一点都没落下, 每逢视频会议的时候,她表现的神色如常,格外淡定, 完全不像是一个有可能面临要截肢的人。

  潭石的下属们在袁瑾舒那里,打听到了她在家中发生意外住院的消息,而且要面临截肢那么严重, 纷纷说要来医院看她,沈知言全部都拒绝了。

  苏玉媛也和她打来了电话, 说要来医院探望,沈知言仍旧拒绝。

  她在医院住院期间,高档VIP病房禁止任何人打扰, 每天除了照看她的小护士可以进来, 就是她的主治医生陈医生能随意进出。

  这样清净的日子一连过了两周,直到林思梵某一天忽然来了她的病房。

  林思梵是林家的大小姐, 林家在内陆的生意做的不错, 导致无人不给其这位大小姐面子。林思梵询问她的病情, 沈知言说:“尚在观察, 有可能会截肢。”

  林思梵急道:“怎么会这么严重的?而且你看起来好像完全没事儿人一样,怎么就一点也不为自己的身体着急?截肢又不是什么小事儿!”

  “这种事儿急也没办法, 我急也没用啊……”沈知言淡定笑道:“而且医院这不是还没下了截肢的决定么, 目前只是保守治疗, 等过几天看情况的,况且,如今就算腿没了也能戴假肢,技术那么发达,不耽误正常行走和日常生活。”

  林思梵望着她那条打了石膏的右腿,还是不放心,她皱眉说:“这家医院虽然在沧江很有名气,但是终究也比不上沧江松济医院。”她说着,又摇摇头,不高兴的道:“松济医院也不太有保障……不如这样吧,M国有林家合作的医院,一定有办法的!你就算将来能戴假肢,但终究不如自己的腿好用啊,你别在这种时候犯糊涂吧,别这样不在意……”

  沈知言扯开唇角笑着,林思梵看着愈发难受,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心态好,但是能去M国试一下又能怎么样?”

  “实话和你说了吧,我听陈医生那意思,估计一周之后就要截肢了,虽然她没明说。”沈知言收敛起唇角边的笑,继续道:“这件事我其实不怎么愿意接受,你知道的,哪怕如今人的素质越来越高,但是身体有残缺的人,终究还是会遭受有色眼镜,这一切我都想过的。”

  “唉,你知道这个你还不试试吗?何止是有色眼镜,你事业上哪怕做的再出色,旁人也会说你身残志坚,这是什么好词儿吗?”林思梵皱眉劝道:“我这就和爷爷打电话,让他联系M国那边的院长,为你安排。”

  “不用了。”沈知言抿了抿唇,轻声说:“陈医生已经同M国相关领域,最权威的专家欧文先生联系过了,那位还是她的老师,对方也说截肢是唯一的选择。”

  沈知言一边说,一边眼中流露出慌乱的神色。林思梵看了愈发的难受,她想了好一会儿,才终究问她:“那这件事,你同清雾姐姐说了吗?”

  “什么?”沈知言怔了一下,她很快反应过来,低下头去:“还没同她说,你知道的,她如今在国外出差,工作本就忙,我总不能让她分心,如果她知道了,怕是要直接飞回来的。既然我的腿……嗯,我的腿已成定局……又何必让她知道了跟着难受。”

  沈知言双眼略向窗外,望着外面白突突的天空,林思梵在一旁看着,竟然莫名多了几分幽幽凄凉之感。

  林思梵也跟着难过起来。

  只觉得病房中的氛围越来越压抑,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那好,我也帮你瞒着清雾姐姐那边。”

  沈知言自嘲一笑,随后点了下头:“多谢了。”她说完,不再想提难过的事儿,转而问林思梵:“对了,你怎么知道我住院的事情?我这几天明明——”

  “我懂,你心情不好,不想见外人。”林思梵说:“我也是直接越过了陈医生那位副院长,走了院长的关系,这才能直接来见见你,想着看看能有什么帮忙的。”

  沈知言点了下头。

  林思梵叹了口气,又说:“你可能不知道,沧江市最近出了许多事。”

  沈知言敛下眉眼,不动声色的低声问:“除了你家四姐林雁白,她查明江微雨是冤枉的,这位影后被放出来之外,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林思梵压低了声音,问她:“你记得126案的主犯孙智麟吗?”

  沈知言微微一愣,随后眯着眼看向她:“一直被通缉的那个绑架犯?”

  “是啊,就是他,他当年绑架了清雾姐姐,还绑了很多富豪家的孩子,最后不是把那些孩子全杀了么,这件事闹得很轰动,最后他不是逃出国了么……”林思梵顿了顿,犹豫了会儿,索性直接说出来:“其实这原本是机密,这个事情到你这里就为止了,暂时不要和外人提起。”

  沈知言点头答应。又说:“我知道规矩,你尽管说就是了。”

  “行。”林思梵放下心来,抬起头继续说:“四姐来沧江专案组,就是因为他们重案组查到,孙智麟忽然回国了,虽然他改了容貌,但是还是港城的警官给查到了,她来沧江就是为了配合专案组来调查这个案子的。”

  “所以呢?专案组已经查到孙智麟了?”沈知言皱了下眉头。她望着林思梵的眼睛,好奇的问道:“那抓到他人了吗?”

  林思梵摇了摇头:“抓是抓到了,不过人最后死了。”

  沈知言骤然抬眼看她:“死了?”

  “是啊……而且当云队长带人找到他的时候,他说一切都是我爷爷指使的。”林思梵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在对峙过程中,四姐被他挟持,云队长不得已开枪把他射杀,那地方我反正以后再也不去了。”

  沈知言淡道:“还真是巧。”

  “你说什么?”林思梵惊讶的目光落在沈知言脸上,不解的问:“什么巧啊?”

  沈知言没接话,反而挑眉问道:“你说你再也不去了……是什么地方?”

  “石老头山附近啊……那里有个绿岛世界游乐场,我反正以后再也不去了。”林思梵打了个哆嗦,又嫌弃道:“我还想带大姐和三姐去玩一圈呢,绿岛世界最近出了动漫联动,我本来很感兴趣的。”

  沈知言望着她的眼睛,好奇道:“你好像一点都不担心,孙智麟给林老先生泼脏水的事情,他临死前说,当年绑架案是林老先生指使的?”

  “你说这个啊,这么明显的污蔑,肯定没人信的。如果绑架案是爷爷指使的,那他要让绑匪杀了四叔四婶吗?这合理吗?”林思梵叹了口气,继续说:“而且他们专案组破案要讲证据,总不能空口污蔑就要抓人啊,更何况我相信爷爷没有做过。”

  沈知言笑了笑,点着头附和:“你这么说也对。”

  她的认可让林思梵开心起来,沈知言琢磨了会儿,又再一次问林思梵:“绑架犯孙智麟死了,和你知道我住院,有什么关系?”

  “四姐姐因为这件事受伤了啊,但是她还是……想拜托我,让我把这件事告诉清雾姐姐,因为你和她关系不好,四姐就觉得她若是去见清雾姐姐不合适,所以就让我去。”林思梵一边打量着沈知言的脸色,一边继续说:“我打听来打听去,才知道清雾姐姐出差去了,所以就想着来和你说,也是一样的,四姐姐就说你在住院。”

  听了林思梵最后一句话,沈知言笑着问:“林四小姐怎么知道我在住院的?”

  “事有凑巧,她受伤来的也是这家医院。”林思梵无奈叹气:“她当时应该就住在你隔壁病房。”

  沈知言恍然点头,惊讶道:“难怪前几天夜里,我听护士小姐说,有贵客到了,包下了一整层楼,不再让人住进来,她还纳闷是谁这样霸道,原来是林四小姐。”

  “……”林思梵尴尬一笑,“其实这在我们港城的话,就算不得什么严重的大事儿。”

  沈知言表示理解:“毕竟是林家的子女,讲点排场,可以理解。”

  林思梵一噎,干笑道:“……她以前不这样的。”

  沈知言勾了勾唇角:“嗯,我知道。”

  林思梵临走之前,又招呼了一堆人来,说是图个吉利喜庆,为她布置病房。

  沈知言眼睁睁看着西装革履的人进进出出,没过不久便把整个病房布置的华丽璀璨,奢侈品扎堆不说,颜色大部分以红色为主色调,喜庆的仿若婚房。

  她一片好心,沈知言便任由她折腾。

  等林思梵带人离开,病房中再一次恢复安静。

  沈知言笃定了林思梵回去,会把她要截肢的消息告诉林雁白,就算林思梵不提,林雁白必然也会特意打探。

  一周之后,按照约定的计划,陈医生在私立医院的系统上,上传了她做截肢手术的记录。

  在做手术期间的前后,沈知言特意停止了和公司那边的线上工作,公司上下的大小事宜全部交给了袁瑾舒处理。

  沈知言还特意交代了袁瑾舒,为她联系国外那边的假肢定做公司的人,没过了两天,袁瑾舒果然和她说,秘书小姐苏玉媛特意和她打听了她要做假肢的事儿。

  原本根据沈知言的预估,不出意外的话,林雁白应该会出现一场“意外事故”,也跟着她一起断腿才对,然而她却迟迟等不到阮珮寒的消息。

  她开始怀疑自己推测的真实性,林雁白后背的伤疤,和胳膊上的疤痕,在完全模仿她身上的身体痕迹,这件事到底是不是只是一个巧合。

  可若是巧合,林雁白又没必要特意暗示了林思梵,来医院打探她受伤的真实性。

  虽然林思梵来医院见她纯粹是一片好心,是她在关心她,但这背后又全都是林雁白引导的。

  所以林雁白应该在关注她意外受伤这件事,这是完全可以肯定的,况且,苏玉媛这颗棋子也格外关心她的身体情况……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顶楼的VIP病房的房间门,再一次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位身着黑色皮夹克的冷酷女人走进来。

  阮珮寒下身穿着牛仔裤,脚上踩着皮靴,手里拎着机车钥匙,黑色长发扎了个利落的马尾,见了沈知言的瞬间她脸上又涌起几分吊儿郎当的风情万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见情人。

  阮珮寒勾着唇,漫不经心的来到她床边坐下来,又抬起手,用力的拍了下她的腿:“哎吆,还以为空荡荡的呢……”

  沈知言淡淡瞥她一眼:“你手不疼?”

  “啧!”阮珮寒无语的看着她:“你这人有劲没劲啊?”

  沈知言不禁莞尔。

  她此刻正拿着手机,反复翻看着和秦清雾的聊天记录。

  其实她“受伤截肢”这件事儿,根本是避不开秦清雾的,她对林思梵说谎了。

  毕竟秦清雾安排的那几个保镖每天跟着她,虽然她的一切隐私,保镖都不会对秦清雾上报,但涉及到她安全这样的大事儿,秦清雾大概会第一时间知道。

  故而沈知言自然没瞒着她。

  秦清雾出差去做什么,沈知言其实多多少少能猜到一些,毕竟从前几个月开始,秦清雾和国外开视频会议的频率就开始增加,她甚至很少去LK集团沧江的分部,平日里大部分时间都会在景颐小筑的书房里。

  在她平时工作的时候,沈知言其实很少进书房打扰她。只是进去的时候,偶尔会听到视频对面传来“劳德家族”“亨利”之类的话。

  劳德家族本就和LK集团不对付,而近来国际新闻上传出劳德家族亨利或许即将下台的传闻,劳德家族那样庞大的集团,高层变动这样的大事,发生在秦清雾出差之后,那便解释了她之前在书房的忙碌所为何事。

  病房内,见阮珮寒进来了,她便关了手机屏幕,不自觉笑了笑:“林雁白那边还没消息吗?”

  阮珮寒嗤笑一声,似笑非笑的说:“她估计最近不是很好过。”

  沈知言抬起眼帘,开口问道:“怎么说?”

  “林四小姐也在养病呢,她同你一样,也请了许多天的假。”阮珮寒微笑着说:“而且就在昨晚,我拿到了她的医疗记录,虽然并不完全,但那些也已经足够了。”

  沈知言问:“什么?”

  “林雁白身上的所有伤口,都同你一样,就这么说吧,这个人除了一张脸,和你不同,你小时候任何一次打架受伤,但凡是需要留下疤痕的位置,她都同你一样。也包括你在武馆那一次,我偷袭你的时候造成的脚腕伤痕,也都一致。”

  查到这样重大的消息,阮珮寒脸上挂着明显的笑,沈知言却微微皱起眉头:“你刚才说什么?”

  “我在说,不出意外的话,林雁白应该会和你一样。”阮珮寒耸了耸肩:“过不了多久,她就会亲自让自己右腿消失,其实我觉得你还是太仁慈了,为什么不让她以为你全身瘫痪呢,这样她指不定还会一比一复刻你的身体状态。”

  沈知言却摇了摇头:“不。对林雁白来说,断一条腿或许她都不愿意接受。”

  “为什么?”阮珮寒一怔:“现在已经证实了,无论你受什么样的伤,她都会自残?”

  沈知言不由得笑出来,看着阮珮寒问:“如果让你全身瘫痪,但是却有思想,把整个LK集团的钱送给你,你要不要?”

  阮珮寒:“……”

  沈知言又挑了下眉,继续问:“那让你断一条腿呢?”

  阮珮寒认真的想了想,随后,她又摇头:“也不是很好接受。”

  沈知言轻点了头:“这才合理。”她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阮珮寒:“那你觉得,让你后背烧伤呢?并非是意外,而是在你提前得知了自己会遭遇火灾,然后活生生的把自己后背烧伤,烧成血淋淋的一片,全是烂肉……”

  “——停!”阮珮寒无语的看着她:“这也很难接受啊,我不知道还好,可若是提前知道,就难免……难免——”

  她不再说下去,沈知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是啊,所以对林雁白来说,我三年前在福利院被烧伤之后,她要复刻一样的伤口,反而持续到了第二年的夏天,她足足做了半年的心理建设,才开始行动。”

  “不是?她如果半年之后再断腿,你的计划不就会发生很多意外么?就是……”阮珮寒有些嘲讽的看着她:“那你打算怎么样?要持续装半年的残疾人?等她断腿?还是说,你已经得到了答案,直接出院?”

  沈知言的目光变得有些冷漠,她声音也同样透着冷意,淡然的望着阮珮寒:“如果是你,从小到大被人持续算计,针对,屡次声名狼藉,屡次面临绝望,你会怎么样?”

  阮珮寒想了想:“杀了对方。”

  沈知言道:“可我答应了我女朋友,不会做让她担心,让自己置于危险境地的事情。”

  阮珮寒沉默了下,随后点了下头。

  她明白过来,沈知言的意思已经表达的很清楚了,林雁白那条腿大抵是保不住了,毕竟从头至尾,都是林雁白自己的选择,是她自己要截肢,也是她自己要自残。

  阮珮寒好奇的问她:“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沈知言沉默了下,笑道:“当然是,让媒体来采访我了。”

  “什么?”阮珮寒怔了下:“你不是谢绝任何人探望吗?”

  “我总不能,让林雁白大半年之后才动手,这样棋局就拖的太长了……”

  沈知言轻叹一声:“累。”

  -

  三日后,在袁瑾舒的安排下,几家主流媒体前来采访沈知言。

  进了病房的记者和摄影师站在病床前,沈知言依旧穿着那身病号服,两条腿用医院的白色棉被所遮挡着,她右腿位置的棉被明显是平坦的,和左腿处的凸起完全不同。

  几名记者见状,纷纷面露不忍的同情之色。

  短暂的寒暄过后,这场采访很快开始,记者们询问的也都是提前对好的问题。

  十分钟很快过去,一名女记者再一次提问。

  “沈总,请问您这次受伤,最大的感悟是什么?”

  沈知言想了想,笑道:“最大的感悟大概是……人生无常吧,以及在家中一定记得检测好家用电器,不然很容易发生意外,希望这样的意外事故和不幸,到我这里便截止了,希望大家能注意安全。”

  “沈总说的是,日常生活安全的确是最值得关注的话题。”女记者露出佩服的神情,随后继续问道:“听说沈总因为这场意外,回忆起了自己亲生父母是谁?不知道您是否愿意透露?”

  沈知言一怔,显然没料到对方会这样发问。

  她脸色明显不悦,在一旁的袁瑾舒见状,冷声提醒:“这位记者,请你不要采访不相关的话题,采访到此结束,各位请回。”

  袁瑾舒态度强硬,已经作势要去开门。

  这引得女记者身旁的另一名记者出声嘲讽:“可先前您家沈总也没有事先说明,这样的问题不可以问,不回答便不回答,至于直接下逐客令么?”

  袁瑾舒皱了下眉头:“你是哪家媒体的?”

  那记者不屑嗤笑一声:“怎么?这位大助理,还想联系我领导么?”

  袁瑾舒:“你——!”

  “好了。”沈知言叫停这场闹剧,她淡然的望向镜头,眸光里的不悦却仍旧明显:“没什么不方便说的。”

  记者们全都屏住了呼吸。

  沈知言望着镜头,呼出一口气道:“本来这样的个人隐私,是不便于在镜头前说的,但众所周知,我是个孤儿,我从小在未来福利院长大,后来又被收养。”

  她敛下眉眼,不再看向镜头,淡声道:“只是我想起来的不是亲生父母,而是在模糊的记忆里,有位慈祥的老者,她在很温柔的对我笑着,能看得出来,她应该很喜欢我,哪怕我看不清梦里的她是何模样,但我就是很笃定,她是我的外婆,或者祖母。”

  “毕竟对我来说,能回忆起有位亲人,曾经这样喜欢过我。”沈知言重新看向镜头,微微笑道:“至少证明,我也不是没人要的孩子。”

  她话音一落,场中不自觉陷入一片安静。

  她说的动容,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现,晶莹的泪珠在眼眶无声滑落。

  最开始问话的那位女记者沉默片刻,随后同沈知言道歉:“抱歉了,沈总……我并非有意发问,无意间得知了这件事,故而冒昧采访。”

  沈知言接过袁瑾舒递过来的纸巾,把眼泪擦干,笑了笑,平静道:“没关系。”

  记者又问:“那……您有什么,想对您梦里那位老人家说的吗?”

  沈知言思索了片刻,她抿了抿唇,平静道:“没有。”

  在场的记者们面面相觑。

  顿了顿,她微敛了双眸,又声音苦涩道:“不……是有的。”

  记者忙道:“那您说——”

  “我希望。”沈知言吸了吸鼻子,苦笑着说:“我希望老人家能多来梦里看我,至少,要让我看清您长什么样子。”

  记者沉默了下,随后果断道:“您放心吧,老人家一定会来看您的,在您的梦里。”

  沈知言点了头:“谢谢。”

  记者们见她情绪变得低落,也便不再继续问下去,继而结束了这场采访。

  袁瑾舒送众人离开,那名女记者表情有些愧疚,似乎有话要私下里对沈知言说,或许是道歉,于是其他人也就不再说什么,直接在袁瑾舒的引领下一路离开了病房。

  等病房门关上,那名女记者主动走到病床前。

  沈知言对她伸出手,感激道:“多谢配合。”

  那记者连忙伸手,和沈知言握了握,局促不安的说着:“没有没有……能为您做事,是我的荣幸。”

  等人离开了,沈知言才掀开被子,把陷到床板里的右腿伸出来。

  随后,她喊来了陈医生:“过阵子我出院的时候,你记得教我一下,刚安假肢的人怎么适应走路的姿势。”

  陈医生:“……”

  “其实这个不需要我教。”她看了眼沈知言那条伸不开的长腿,有点无语的说:“你只需要在膝盖那儿绑个硬一点的护膝,随便走都能像。”

  沈知言摇头:“不,我们做导演的,讲究的就是细节。”

  陈医生:“……行。包您满意。”

  ②

  在林思梵口中得知,林雁白发生意外车祸之后,沈知言终于决定出院。

  她在电话里安慰了林思梵,说世事无常,这样的交通事故其实每天都在发生,小姑娘在电话里哭的泣不成声。

  林思梵说她在林家,最喜欢的就是林雁白这个姐姐,沈知言便安慰说:“至少林四小姐已经没了生命危险,只没了一条腿,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说这话的时候,阮珮寒就在一边强行忍着笑。

  沈知言瞪了她一眼,阮珮寒才有所收敛。

  林思梵听了她的话,便问她:“你的假肢用的怎么样,还方便吗?”

  “其实和以前没有任何区别。”沈知言又问林思梵:“如果林四小姐有需要的话,我可以为她推荐那个专门定制智能假肢的厂商。”

  林思梵在电话里和她道了谢,沈知言便说回头把联系方式给她。

  沈知言每天去公司上班,公司的上下员工也从一开始总盯着她的右腿看,到后来开始习惯,毕竟她走路的姿势和平时并无任何不同,毕竟现如今的科技就是这样的,几百万的假肢穿在腿上,能跑能跳,和正常人无异。

  故而后来大家也都见怪不怪。

  而秦清雾这一次的出差时间格外的久,回国日期一拖再拖,比预定的时间足足晚了两个月。

  等到她回来的那一天,沧江市刚下过一场雨夹雪,街道上落了满地的枯叶。

  沈知言在公司开完会,提前一个小时去机场接她。

  秦清雾并没有走VIP通道,同人群一起出来,然而沈知言一眼便看到了站在人群里的她。

  王越霖一袭黑色西装,手里拎着行李箱,跟随在她的身后,亦步亦趋。

  沈知言快步迎上去,接过来她手里的包,随后就站在原地,抬眼笑看着她,也不说话。

  而对方也只眉眼含笑的回望着她,竟然也不主动开口。

  周围人来人往,人流如织,沈知言伸出手,主动把人抱在怀里。

  她双手环住她的腰肢,柔软纤细的腰肢被她抱在怀里,那人身上的好闻气息滑入鼻息,日思夜想的人尽在眼前,连日来的思念之苦似乎变得不值一提。

  她下巴搁在对方的肩上,闷声说:“秦清雾,我想你了。”

  秦清雾轻拍了拍她的背,安抚道:“我知道。”

  王越霖轻咳一声,面不改色的继续向前走去。

  沈知言察觉到了王越霖的动作,忽然觉得王总助是个极为懂事的人,她喉咙里不自觉发出一声闷笑。

  秦清雾轻轻推开她,好笑的望着她的眼睛:“你笑什么?”

  沈知言自然不可能那么扫兴的和她提旁人,便弯了弯眼睛,笑眯眯的望着秦清雾,故意逗她:“这么久没见,秦小姐想我了没有呀?”

  “嗯?”秦清雾弯了眼眸,随后抬起手臂,两手轻搭在她的肩膀上:“你想听什么答案?”

  沈知言正想回她,忽然听到一阵快门声,她下意识往旁边一瞥,竟然看到已经有不少人正在拿着手机拍照。

  在察觉到她的视线过后,那些人眼里明显流露出八卦兴奋的神色,竟然完全不懂得收敛。

  沈知言连忙牵着她的手,随后一路和秦清雾回了车上。

  秦清雾坐在副驾驶,沈知言抻着手,为她系好安全带,在她要退开的时候,秦清雾顺势勾住了她的脖子:“你觉得,我想你了吗?”

  沈知言眨了眨眼,直接顺势去亲吻了下她的唇角,笑着说:“这么主动的秦小姐,那必然是想了。”

  她认真的望着沈知言的眸子,专注的说着:“嗯,我想你了。”

  她说完,眸光中笑意浮动,揉了揉她的脑袋,帮她把凌乱的发丝顺的平顺。

  沈知言探着脑袋,嗅了嗅她的脖颈:“秦清雾,你今天也好香啊……”

  她说着,就要往人肩窝里蹭。

  秦清雾轻推了下她的肩,沈知言因为她的动作停顿,随后,见秦清雾眼神示意窗外,沈知言便顺着偏头看过去,只见隔壁有人正举着手机在拍照。

  那人鬼鬼祟祟,戴着鸭舌帽和口罩,沈知言猜测是不是狗仔,毕竟在机场,有不少自媒体号在蹲拍明星艺人的八卦新闻,经常能拍到不少爆炸性的一手视频。

  沈知言退开了一些,有些不满的感叹:“怎么这都要拍……”

  她坐在驾驶座上,手指轻轻点着方向盘,忽然想到什么,笑着问秦清雾:“你说,待会儿的头条,会不会是——”

  秦清雾的声音传来:“什么?”

  沈知言想了想,犹豫道:“城南沈家养女,入赘江北秦家三小姐?”

  秦清雾:“……”

  沈知言笑看着她,又笑着说:“或者是,身残志坚沈知言,妄想追求国民女神?”

  “非要把自己讲的这样不堪吗?”秦清雾好笑的望着她,软声道:“明明是我追求的你。”

  此时,夕阳西下,橘黄色的光照洒落,沈知言的脸上涌起了一阵莫名的热意。

  “那……”沈知言的语气变得有些干涩,她脸红道:“那、我到时候可真这么讲了啊。”

  秦清雾眉眼温柔:“嗯,可以。”

  沈知言一路把车开回了家,并没有回景颐小筑,而是深海一号。

  她停好车,一路殷勤的带着秦清雾绕过别墅的花园,随后进了客厅,沈知言去了二楼衣帽间,几分钟后,她下了楼来,把准备好的家居服拿给她。

  沈知言指着身后的方向,说:“浴室在走廊中间那里,里面的洗护用品都是你常用的款式。”

  秦清雾接过去,望着沈知言的眼睛,好笑的问她:“第一次带女朋友回家,就要让人进你家浴室么?”

  沈知言怔了下,恍然明白过来,下一刻,她的脸瞬间变红:“你……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是刚下飞机么?你长途跋涉,不需要洗澡吗?”

  秦清雾弯起眉眼,笑看着她:“那是我误会了。”

  “……”沈知言望着她笑意盈盈的眸子,忽然心思转了个弯,试探说:“其实你这么误会,倒是也行,但是现在我们都饿着肚子,对不对?那个什么……就不合适了。”

  “准备下厨了吗?”秦清雾笑了笑,望了眼厨房的方向,问她:“冯芸医生又嘱咐宋院长给你寄来什么了?”

  “牛肉丸子,手打的那种。”沈知言反应过来:“我吃了两次觉得很正宗,熬汤或者煮面,都很合适的。”

  秦清雾:“是港城那种么?”

  “口感是差不多的,她之前就总做,分给福利院的老师们,我也总能收到一份。”沈知言想了想:“不过我养母吃不惯,说太过劲道了,她牙口不好。你呢?吃得惯吗?”

  秦清雾从善如流道:“我不怎么挑食。”

  沈知言有些欣赏的望着她,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故意道:“哎呀,我就喜欢不挑食的女朋友。”

  秦清雾空出一只手,揉了揉她的脑袋,问她:“你还喜欢什么样的女朋友?”

  沈知言继续摇头晃脑的回答:“喜欢秦清雾这样的女朋友呀。”

  秦清雾就被她逗笑了,故意嗔她:“还真是巧言令色啊,沈知言。”

  沈知言连忙说:“那是因为女朋友太可爱了,忍不住的,你见我对别人油嘴滑舌了么?”

  秦清雾勾了勾唇角。

  实际上,只要沈知言愿意,她能轻易的把人哄得很高兴,就像是之前在科兴银行的时候,她也能轻易的把那位客户哄得开心。非但如此,沈知言似乎极为擅长讨长辈们的喜欢。

  但她的社交姿态,和对待她的时候,终究是不同的。

  她明显能感觉到,沈知言在她面前,没有了在旁人面前的谨慎。

  秦清雾弯了弯眉眼,揉揉她的脸颊:“没有。”

  沈知言顺势问她:“这回手感是不是好多了?”

  秦清雾眉梢微扬:“嗯?”

  “我在医院呆了许多天,平时基本不会出房间。”沈知言唇角挂笑:“哪怕有意在控制饮食,体重还是增加了两公斤,不过能骗到林雁白,真是不枉我这么辛苦演戏。”

  秦清雾:“你对你外婆,全然是演戏么?”

  秦清雾看了沈知言采访的视频,纵然是有做戏的成分在,但她却一眼便看得出来,沈知言是真心在乎的,她眼里的难过是骗不了人的。

  沈知言抬眼看她,忽然探着身子向前,笑容璀璨的盯着她的眼睛:“有人说过,你很聪明吗?”

  秦清雾垂眸望过来,指尖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笑着回她:“许多人说过。”

  沈知言:“哎呀,原来大家都和我眼光一致呀~”

  秦清雾望着她,声音柔柔的,告诉她道:“但在沈小姐口中说出来,更显悦耳动听。”

  沈知言微不可查的“欸”了一声。

  秦清雾问她:“这样也会脸红吗?”

  “……”沈知言沉默了下,下意识小声狡辩:“不是……单纯脸皮薄。”

  秦清雾垂眸打量她半晌,莫名轻笑一声,意味莫名地说:“是可爱的。”

  沈知言:“……”

  完全不明白她在调侃还是在夸人。

  容易脸红这件事,好像确实真的挺特别的?

  毕竟好像没有人像她这样,交往了那么久,还能因为一句“情话”面红耳赤的。

  沈知言正胡思乱想的间隙,秦清雾已经打开了包,从里面取出来一张照片,递给沈知言。

  沈知言接过来,望着秦清雾眸子里骤然严肃的神色,她不自觉蹙眉:“什么啊?”

  她说着,垂眸望向那张相片。

  然而只一瞬间,她眼睛骤然睁大。

  “这是……”沈知言不可置信的望向秦清雾:“这小女孩——”

  秦清雾轻声问她:“不是你么?”

  沈知言摇了摇头,望着照片中身着破衣烂衫的女孩,眉头皱紧:“不是。只是看起来长得一样,但我在她这个年纪,我身形比她要高,而且我眼神小时候很凶,但是你看照片里的人,她满腹心事,怯懦又柔弱,和我当时满身戾气完全不同。”

  顿了顿,沈知言望着照片中的外国建筑,明明心里有了答案,还是问:“这是谁啊?”

  秦清雾淡声回:“梅若华。”

  沈知言沉默了好一会儿,应道:“我知道了。”她似乎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笑着催促秦清雾:“快去浴室洗澡啊,我去做饭。”

  秦清雾摸了摸她的脸颊,轻声问她:“心情很差吗?”

  沈知言摇了摇头:“没有,我一般思考事情的事情,好像是容易没表情,只是CPU在转……”她玩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太专注了而已。”

  秦清雾问她:“那你想到什么了?”

  “两种可能。”沈知言想了想,分析道:“要么,梅若华和我是姐妹,要么,梅若华整容成了我幼年时候的样子。”

  秦清雾眼睫微抬,温声问道:“整容成你的人,或许是——”

  “林雁白。”沈知言道:“梅若华或许和林雁白是同一个人,只是她后来因为某个原因,不再继续整下去。而林雁白那张脸,好看是好看,但确实又有些不自然,尤其是在她笑起来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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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分钟后,沈知言从冰箱里取出来食材,转而去了厨房。

  她进去了没一会儿,忽然想起来降温了,秦清雾从浴室出来肯定会冷,又来了客厅,把所有的窗户都关好,这才重新进了厨房。

  她刚把蔬菜和丸子洗好,阮珮寒的电话打进来。

  沈知言擦干手,接起了通话,直接开了扩音,阮珮寒的声音从对面传过来:“赵晓寒的父母没什么有可疑的地方。”

  沈知言问她:“查到什么了?”

  对面稍微停顿了一会儿,随后便传来了鼠标和键盘按键的声音,沈知言起锅下油,把切好的小葱花倒进去,想起了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

  过了会儿,声音转小,沈知言往锅里倒了水。

  阮珮寒说:“赵晓寒的父亲名叫赵福昌,在之前的绑架案中,赵福昌作为司机,带着女儿赵晓寒,随着林怀恩夫妇外出,四人遭遇意外,在那场绑架案里,赵福昌和林怀恩夫妇三人被杀,赵晓寒被绑走。”

  沈知言等着锅中的水煮开,但看样子还有好一会儿。

  她问阮珮寒:“赵福昌确定是绑架案发生的时候死的吗?”

  阮珮寒立刻说:“确定,虽然当年留存下来的照片很少,但我办事总是有办法的,这个你不需要怀疑,尸体就是赵福昌的,被绑匪枪击头部身亡。”

  沈知言皱了下眉头:“那这样一来……”

  “是啊……这样一来,赵福昌就是被绑匪杀害的,林雁白如果和绑匪勾结,就有点说不过去了。”阮珮寒继续分析道:“毕竟林雁白在你媒体采访过后,她就真的愿意自断一条腿,就说明她一定是赵晓寒。”

  “她担心你恢复记忆,所以接下来一定会狗急跳墙,立刻结婚拿到遗产。可这样一来,她就没道理杀自己的父亲赵福昌。”

  厨房内的窗户敞开着,有风从外面灌进来。

  锅里的水开了,沈知言先把丸子丢进去,随后盖上锅盖。

  她重新走到岛台的手机旁,微微低下头,说:“赵福昌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么?比如他在给林怀恩当司机之前,从事什么职业?过往什么经历?”

  “没有问题,之前林四爷是有个司机的,不过那人年纪大了,退休之前他晚节不保,那老司机的儿子放火烧了别人的家,闹出了两条人命,那时候林四爷还是黑白两道叱咤风雨的时候,手下杀几个人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儿。”阮珮寒轻笑一声,又说:“不过,林四爷似乎是个极讲道理的人,他不久之后便把那司机辞退了。”

  沈知言嗤笑:“辞退而已,和人命比起来,是不是不值一提?”

  “其实……”阮珮寒顿了顿:“那个年代的事儿,不能这么算的,而且——你还真的连你父亲的面子都不给啊……”

  沈知言蹙眉:“我的父亲?”

  阮珮寒理所当然道:“是啊,林雁白如果是赵晓寒,那你必然就是林雁白,那林怀恩林四爷,不是你的父亲么?”

  沈知言沉默了会儿,继续问道:“后来呢?赵福昌就成了林怀恩的司机?”

  “对的。”阮珮寒把查到的资料告诉她:“赵福昌是地道的港城人,在那之前也是做司机的,是个有口皆碑的老实人。”

  沈知言呼出一口气,又问:“那赵晓寒的母亲呢?”

  “她啊……那女人名叫苏媚兰,曾经是舞厅的舞女,长得那叫一个漂亮,照片我现在发你手机上,你看一眼。”阮珮寒说着,沈知言微信上传来消息提醒。

  她重新擦干了手,点开软件,随后打开了那张发黄的老照片,上面的女人大波浪的长发,媚眼如丝,正风情万种的拿着一支没点燃的烟,纵然是张有些模糊的照片,但依旧难掩其绝美的相貌。

  下一刻,一个大肚便便的男人照片同时被发过来,八字胡,国字脸,体型高大,人也看着忠厚老实。

  阮珮寒说:“你看,这就是赵福昌。”

  沈知言沉默片刻,问:“赵福昌死了以后,那苏媚兰去哪儿了?”

  “她啊……”阮珮寒沉默了会儿,才说:“在苏媚兰生下了赵晓寒这个女儿的时候,她因为难产死了,林四爷夫妇心疼这个可怜的孩子,所以便让她留下来一起生活。”

  “确切来说,赵晓寒和林四爷的女儿,在绑架事件发生之前,两个人是一直生活在一起的,赵晓寒往好听了说,是林四的玩伴,往难听了说,应该就是同吃同住的婢女。”

  沈知言怔了下,道:“所以,赵晓寒能轻而易举的顶替林四。”

  “对!”阮珮寒打了个响指,笑道:“因为自从林怀恩夫妇身亡之后,只剩了赵晓寒,才能清楚地了解你童年的一切,她也不会穿帮,而林甫臣若是为了你外婆的那笔富可敌国的遗产,帮她隐瞒下来便足够合理,林甫臣在利用林雁白。”

  “是这样,比起我而言,他有赵晓寒的把柄,赵晓寒更加好控制。”沈知言耐人寻味的笑了笑:“林甫臣这老匹夫,想的可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