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 城市一片浓重的黑。

  CM旗下资投的一家酒店顶层,此刻灯火通明,炽白的灯光照在光滑的地板上, 能清晰印出人影, 也越发增添了这场合的冷肃和静默。

  现场唯一坐在凳子上的人, 手搭着扶手,没有人看出来他在想什么。

  只知他今晚的心情差到了极致。

  随着不远处的紧闭房门的某个房间, 从一开始隐约传来的咒骂和惨叫,到后来越来越弱,只能勉强听见一点动静之后, 房间门终于打开了。

  韩乾拿手帕擦着手指, 慢条斯理走出来。

  席司宴抬眼看着他。

  韩乾受不了他的眼神压力, 很快开口:“问出来了。”

  他丢了手帕给边上的保镖, 说:“你没猜错,不止一拨人,准确来说, 是三波。陈默手里捏着传兴科技不少黑料,UA出事,任贤森怕查到他头上, 更怕陈默举报,所以找了人潜进去偷资料。这是其一。纵火的人是得了卢纳尔授意。如今陈默还顶着个杨氏合法继承人的名号, 杨跖的态度扑朔迷离,没否认陈默会回去接手杨氏的事, 卢纳尔大概觉得只要陈默死了, 他还有最后一线生机, 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至于医院, 你猜猜看是谁干的?”

  韩乾挑着眉在保镖拖过来的另外一张椅子上坐下。

  席司宴从头到尾没变过姿势, 此刻看向韩乾,平静开口:“杨舒乐。”

  “靠,你知道啊。”韩乾没忍住吐槽:“每次跟你玩儿这种你猜我猜的游戏最没劲。”

  看席司宴半天没有丝毫松动的脸色,韩乾也收了开玩笑的心思,继续说:“陈默……算他运气好,医院的袭击准备太匆忙,杨舒乐得知他人没回去,明显是不甘心,临时找人策划的。”

  席司宴面沉如水:“他人呢?”

  “肯定跑了啊。”韩乾一副“他又不是傻子”的表情说:“陈默如果死在火场,对方肯定皆大欢喜,可偏偏事与愿违,而且你不止没留在莱茵方舟,你还留在了医院。杨舒乐如今失去最后一块在卢纳尔面前的救命符,先不说他的下场有多惨,落你手里就更别说,这时候不跑等着被你抓?”

  席司宴从椅子上起身,“配合警方排查各大车站机场,明天我不想听见人还没找到的消息。另外查清楚,我的行程谁透露出去的,不管是谁,不必带来见我了,直接以职务犯罪的名义进行起诉。”

  韩乾咂舌,“泄露行踪的人可能到现在都不觉得自己做了多大的事儿,而且那杨舒乐对你也是真的用心,偏挑你没在的时候下手。你说他知道你昨晚在医院吗?”

  席司宴扫过去:“你要是实在闲得慌,就去找人。”

  席司宴说完转身就走。

  韩乾懵了一下,扬声:“里边那几个人怎么办?”

  “剁了喂狗。”席司宴森冷声音传来的同时,脚步未停。

  韩乾站在原地低声咒骂了一声。

  有下属迟疑凑过来,“韩助,席总这要求……”

  “说你蠢你还喘上了?”韩乾没好气一脚踢过去,“他那是气头上,他席司宴自己的人在眼皮子底下差点被捅了,他这时候杀人咱们也只能劝阻不是递刀,你还真当自己□□!我说亏他脑子好使,还没失去理智。”

  韩乾一脑门官司。

  想到陈默不单单是差点被捅,那些人一开始是想制造意外来着。

  好端端的,突然就冲着要人命去。

  这让韩乾想起他和席司宴在国外最艰难的那两年,那时候席司宴在面对类似情况的手段,连让韩乾想起来都有些不寒而栗。

  韩乾敢保证,卢纳尔动到陈默头上,绝对是他此生做的最差的一个决定。

  至于杨舒乐。

  韩乾都懒得评价这人。

  说他没脑子,其实处处透露着小聪明。

  知道如何在卢纳尔那样的人面前让自己的价值发挥得淋漓尽致,能在要陈默命这种事上做决定毫不迟疑,关键时候还敢孤注一掷。

  可要说他真有多聪明,实则又处处体现精明人的愚蠢。

  最愚蠢的是,他说不定还幻想着,特地选择席司宴不在的时候,能显得自己多深情。

  “走吧。”韩乾开口。

  下属:“去哪儿?”

  韩乾:“还能去哪儿,给席总开开路,免得他亲自动手没轻没重的,最后吃苦的不还是咱们自己。”

  这一夜究竟有多混乱,已经很难认真细数细节。

  陈默一晚上液算是白输了,第二天早上高烧都没有拿下来。

  只不过他自己面上不显。

  还能从容淡定应付各种乱七八糟的慰问信息。

  后来大约实在是烦了,朋友圈发了一条——人还在,房子没了而已,感谢大家关心。

  转头忽略掉给他看病的主治医生的愁眉不展,开口问:“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出院?”医生苦笑,尤其病房里还从头到尾站着一个黑色西装的男人,外加四五个保镖的情况下,开口说:“陈先生,你这情况还得继续治疗,虽然昨晚那支剧毒□□没有注射到你体内,但你目前还在高烧,达不到出院标准。”

  医生也是胆战心惊。

  医院发生医闹,砍人,各种医患之间的奇葩事不足为奇,他们都见怪不怪了。

  可竟用□□明目张胆奔着杀人来的,也是第一回 。

  院方接到这病房里另外一个男人的授意强压了下来,没让事情扩散,加上事情发生在深夜,目前只有警方,医院高层等一些少数知情者。

  正是因为不寻常,所以医生在出院的要求上也格外强硬。

  被否决了,陈默也不觉得意外。

  他靠坐着侧头,看着天刚微微亮披星戴月赶回来的人,开口:“宴哥。”

  “先住两天。”席司宴掖了掖他的被角,周身气势收敛大半,“至少得把烧退下来。”

  陈默的手碰到了对方的小手指,没挪开,语气里却暗藏着不易发现的安抚,看起来漫不经心:“千头万绪让你一个人处理,我也不放心。”

  席司宴在这一刻,紧绷一晚上到极致的神经绷断,又很快被另一种情绪淹没。

  那是压抑太久,因失去的恐惧引申而来的愤怒。

  在此之前,他需要维持绝对的清醒和冷静,才能抽丝剥茧找出合适下手的时机。

  直到回来,看着眼前这个一晚上几次与死神擦肩而过,活下来,此刻挨着他的手,不忘间接告诉他,他没事的陈默,克制的情绪骤然垮塌,愤怒烧灼,他捏了捏眉骨,才压下暴戾。并且不错眼地盯着人,才能稍稍缓解顷刻而来将人捆缚带走的冲动。

  一整个上午,病房里不断来往着医生和护士包括警察。

  直到正中午,陈默正在吃午饭,病房里再次热闹起来。

  杨家来人了。

  杨启桉和周窈茕也在。

  “你要不想见,我让人打发了就是。”席司宴说。

  陈默喝了一口营养师特地准备的汤,才缓缓道:“来不来,对我来说没什么所谓,让他们进来吧。”

  进来的夫妻俩看起来比杨跖结婚的时候,又多了两分老态。

  苏浅然拿了水果篮里的苹果,和陈默点点头去洗,避嫌的样子很明显。杨跖也没跟陈默寒暄,进来就直接找了席司宴,显然知道内情,并且脸色奇差。

  “小默。”周窈茕小心翼翼递上保温杯,“这是我自己亲手炖的,你尝尝?”

  陈默扫了一眼杯子,又看向自己面前的碗,淡淡开口:“我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放旁边桌子上吧,谢谢啊,费心了。”

  周窈茕脸上闪过一丝失落,陈默只当没看见。

  杨启桉还是一辈子改不掉好当人爹的毛病,开口:“你的事我们都听说了,你说你也是,非要自己出去跟人合伙做那个什么新锐,得罪了人还不自知。你前段时间不是帮着你哥保下了公司吗?要我说,你还是回来……”

  陈默打断:“那是为了爷爷,不为其他任何人,你想多了。”

  杨启桉面露尴尬,见陈默又低头,话都懒得再说的样子,只好自己找补:“我们今天也要去看你爷爷的,医生说情况稳定。”

  陈默终于肯施舍一个眼神过去。

  杨启桉觉得找回一点脸面,立马又说:“这次要不是阿宴那孩子帮忙,你指不定吃多大亏。那个下手的人抓到没有?”

  陈默古怪看向他。

  下一秒倏然扬起笑意,“人是没有抓到,怎么?杨跖没舍得告诉你们,这一切都和你们的小儿子脱不了干系啊?”

  眼看夫妻俩脸色从怔然,到震惊,到不敢相信,陈默内心还是免不了腾起一点报复一样的快感。

  五年前就说过不再在意,不会来往。

  可陈默依然乐意看见夫妻俩发现一心培养,期待的那个高傲耀眼的儿子早已踏足深渊的表情。

  原来,自己卑劣依旧,过去那一世并非对自己全无影响。

  认清这一点,陈默顿时失了兴趣。

  他放下勺子,才觉手背一阵刺痛袭来,下一秒就察觉有人快速过来,一手压住他手腕,紧皱着眉,另一只手去按床头铃,声音低沉安稳:“滑针了,别乱动。”

  陈默看着自己手背上昨晚留下的那个针眼,以及已经隐隐从纱布条底下冒出的血色,察觉滑针可能就是刚刚他不自觉手上用了力。

  陈默任由席司宴按住自己,突然开口:“让他们出去吧。”

  席司宴看了他一眼,没说其他,只是嗯了声,然后回头示意保镖把人请走。

  夫妻俩本来还在震惊当中,不知道陈默为什么突然滑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赶客。

  杨跖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突然说:“陈默,不管你信不信,我不是为了维护杨舒乐才没有告诉爸妈的。”

  “所以我替你说了。”陈默直直盯过去,眼神冷淡自厌:“我不在乎你的理由,我只是通知,他既然找上我,我就不管他是谁的儿子,也不管他是谁的弟弟。现在,你也滚出去。”

  杨跖面对如今陈默的态度,再没有愤怒,只是无尽的沉默和欲言又止。

  该走的人都走了个干净。

  护士到来之际,席司宴坐在床沿,伸手捂上他的眼睛,在他耳边说:“好了,都走了,别看。”

  陈默听见护士笑着说:“陈先生还怕打针?”

  陈默任由眼睛被缚,随意嗯了声。

  同时也隐约清楚。

  席司宴让别看的,不是针,只是那些不该影响自己的人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