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这个年纪的很多人相比, 钟仪阙见到的尸体其实不算少。

  参加一些救援活动时,她甚至见过更疮痍可怖的死亡,但她的注意力始终放在活人的身上, 只能朝那人投去悲伤的一瞥。

  这是她第一次对一个遗体产生如此强烈的反应,她忍着强烈的呕吐感匆匆别开眼,看见身边还在发呆的女孩, 不由蹙起了眉。

  半小时前她和卢哥还在往山上走,忽听见山顶传来轰鸣声, 好似雷声阵阵。

  卢哥的表情瞬间有些难看:“可能是山洪或者泥石流。”

  他想拉着钟仪阙退到更安全的地方,但钟仪阙的手电筒瞥到一截明黄色的衣角, 她刹那间的反应很快,几乎是顷刻间跳过河沟, 跑向不远处的山洞。当卢哥反应过来的时候, 举起手电筒已经可以看见泥石流翻滚而下的可怖样子。

  “钟组长。”他大声喊, “别回来!”

  “好。”钟仪阙转头看了一眼湍急的泥石流在河沟中呼啸而过,摧枯拉朽的力量摧毁河沟旁的树木岩块,她大声说了一句, “你下山吧, 注意安全。”然后转身,听见声音后看过来的女孩就站在山洞门口。

  她充满戒备,但是看起来已经很累了,棉服被雨水打湿, 但因为寒冷还是穿在身上。

  钟仪阙在雨中慢慢靠近她, 身后的泥石流传来惊人的轰鸣声,她轻声问:“外面很危险, 我可以进来么?”

  女孩努力抬起眼帘, 看了一眼她身后汹涌泥沙石块, 最后走进了山洞。

  钟仪阙松了一口气,快步跟了进去。

  她的强光手电筒照亮了整个山洞,而尸体就躺在地上,旁边是干净的农药瓶子。寒冷的天气较好地保存了她的尸首,死前极其痛苦的面孔和青白的肌肤还是让人无比胆寒。

  钟仪阙那刚刚放松些许的心情忽然再次紧张起来,她简直下意识想关闭手电筒,好在理智让她停下手来。

  女孩缩在尸体的不远处,大概是淋了雨有些生病,精神有些不济。

  钟仪阙怕她失温,脱下五紧服和冲锋衣,走上前去帮她脱掉湿透的棉服。

  女孩警惕地看她,钟仪阙轻声说:“别担心……”她的声音在夹杂着轰鸣的雨夜中那么温柔,“我是你妈妈的朋友。”她说,“我是来帮你的。”

  “帮我。”出乎她意料的是,女孩竟然会一些普通话,尽管腔调古怪,却可以完成一些交流。

  “我可以带你走。”钟仪阙轻轻将冲锋衣批在女孩身上,帮她拉上拉链,“相信我,好吗?”

  大概是女孩的母亲曾和她说过什么,说服她并没有费很多力气,女孩点了点头,轻声问她:“现在要做什么?”

  “现在外面有些危险。”钟仪阙其实想要将女孩先带走,但是山里的环境她终究是不如卢哥了解,贸然带着女孩行动会很危险,钟仪阙轻声说,“你先吃些东西。我把手电往外放一些,会有人来救我们。”

  “不!”女孩忽然尖利地叫起来,“不要人来。”

  “别怕。”钟仪阙温和地说,“来的都是救你的人。”

  女孩闻言尖叫着颤抖起来,似乎忽然间对钟仪阙都充满畏惧,她瞪大眼睛看了一眼山洞外,然后要向母亲的遗体那边冲去寻找安慰。

  “别怕!”钟仪阙连忙抱住她,拍她的背说,“好了好了,我不放了!”

  “把手电筒关掉!”她大喊,口里冒着方言,零星蹦出来的普通话是,“关掉!”

  “好!”钟仪阙无奈地关掉手电筒,“我关掉了,关掉了。”

  山中的雨夜是那么深沉、暗得像一团抹不开的夜色,像夜航船行驶时看到的深邃的大海。

  在这团黑色中,女孩慢慢安静下来,她重新回到钟仪阙身边,缩着身子坐好。

  钟仪阙夜里视觉不强,只能摸索着从背包里找出巧克力和压缩饼干,拆开递给女孩。

  听着女孩小老鼠一样窸窸窣窣吃东西的声音,钟仪阙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沿着山洞墙壁坐了下来,放松着因忙碌了一天而疲惫酸痛的肌肉,四处暗得惊人,是钟仪阙最害怕的黑夜,不远处甚至有一具正在发臭尸体。

  钟仪阙随手抹了下脸上的雨珠,摸到一手滚烫在发现自己在哭。

  人在疲惫害怕的时候都难免会流泪,钟仪阙也没有区别。

  她其实不大怕累,也不怎么怕疼,她始终拥有着雨过天晴的坚定信念,相信承受痛苦意味着得到补偿或者回报。

  她时刻拥有反击的勇气,准备为之后的胜利付出代价。

  但在这一刻,她才在雷雷的轰鸣声和难以言喻的尸臭之中幡然醒悟,“绝望”是许多人在这人间中并不陌生的情绪。

  《桑树坪纪事》中那些人,是怀着这样的情绪被抓回、被撕扯、被抓走、被“自杀”的。

  她心痛得无以复加,这种人世间最哀寂的情绪倾轧下来,攥紧钟仪阙的心脏,就好像握住一只美丽轻盈的蝴蝶。

  “姐姐。”女孩听懂了这种她司空见惯的沉默,她轻声问,“你怎么不说话?”

  “……我想哭。”钟仪阙轻声说。

  “那为什么不哭呢?”

  “哭也需要离去。”钟仪阙轻声说,“我要把你和……你的母亲都带出去,所以我不能浪费力气。”

  女孩其实没太听懂,认真地问她:“有什么事是忍住哭要去做的呢?”

  “很多事,你以后会知道的。”钟仪阙说,“比如你的妈妈找我们来救你,需要很大力气。”

  “以后?”女孩问,“以后是什么样的。”

  “我也不知道。”外面的雨声渐渐停了,月光终于拨开云雾洒下些微光,钟仪阙睁开微微适应夜色的眼眸,女人青白扭曲的面孔在山洞深处沉默地注视着他们。

  她收回目光,轻声说:“在我学的文化里,受尽苦难的人会成为先知。”

  女孩茫然地问:“先知是什么?成为先知就不必受苦了吗?”

  “先知是通晓命运的人。”钟仪阙轻声说道,“先知也会蒙受苦难,但他们死后没有遗憾。”

  “妈妈也会成为先知么?”女孩问。

  “会的。”钟仪阙轻声说。

  乱石的轰鸣声也渐渐停下了,这座山林一点点寂静下来。钟仪阙往山洞外眺望,冒着新芽的树木经过一天的暴雨,在月光下透出晶莹动人的绿意。

  她今晚本来是想要去找祖烟云的,只要她没脸没皮一点,祖烟云再生气她也能拼命和她挤进一张床。

  两个人都工作得很累,大概不会像上次那样胡闹了,但是会抱在一起,月光轻轻照耀在因疲惫和幸福而熟睡的他们身上。可怖的泥石流和泼天的暴雨都与他们无关,她们在睡梦中和对方说一万句温暖的情话。

  可惜如今只能隔着这么近的距离捱着倦怠和夜色。

  她今天早上之后就没有给祖烟云发消息,也不知道祖烟云会不会不开心。

  希望山上有些漂亮的野花在风雨之后幸存,下山的时候她可以摘一些去哄她。

  她在等清晨的第一抹光亮,等到太阳从山间冒出头,她就带着女孩下山,然后去城里见自己心爱的女孩。

  寂静和疲惫让钟仪阙睡意昏沉,而女孩已经裹着过冲锋衣靠在她身上睡着了。

  她担心会有什么意外,尽力撑着精神,以至于深思很快不太清醒。

  当一抹剧烈的光线穿透树林照射进来时,她下意识以为是清晨悄悄到来了。

  但是她马上就反应过来,和温和的清晨不同,这么光太强烈,被树林枝桠打散的时候,像是太阳光被云彩打散那样,透露出强大和诗意来。

  钟仪阙捂住被光刺痛的眼睛,下意识抬起手里的手电筒往山洞外照射,示意自己的存在和方位。

  对面的光束微微一颤,然后终于直接照亮了山洞,两束光在黑夜之中坚定地交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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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