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的顿时一僵。

  我日你个仙人板板!当街纵马拖死人,这还不如狎妓了!

  袋里这人命挺硬,让人大老远这么折腾过来,倒是还没死,剩下一口气,正在极为艰难的喘息,咽喉处的声息如同某种垂死的兽类。

  杨兴抬手将袋子口一拢,正想着是找个地方埋了,还是偷偷上报侯爷,只是上报侯爷,小公子多半会被打个半死,怕是要记恨上他。

  正思量间,就听得跟在自家少爷身后的一个少年郎回头戏谑道:“杨管事,可得仔细点救着,这可是小侯爷花了三千两买的,金贵着呢!”

  杨兴:“…………”

  少年这话一说,倒让为首的萧家小公子回过神来,他先是警告性的瞪了那多嘴的少年一眼,随后极为厌恶的瞥了眼地上的袋子,下巴一扬,随意道:“先留他一条狗命,那人小爷我还有别用,若是死了拿你是问!”

  管事右眼皮开始狂跳,那厢三五个少年已经吵吵嚷嚷往庄子里去了,走了老远,他都能听见少年断断续续的对话声。

  “许久不见那王八蛋,从前那般盛气凌人跟什么似的,现在倒像条死狗。”

  “树倒弥孙散呗,他落到咱小侯爷手里还让他享福了,不是说流放三千里么——”

  “嘿!提那晦气玩意做什么?不过小侯爷可真厉害,居然能从天牢里捞人……”

  “这就叫掷千金为博美人一笑,改日得将言小郎君请过来,让他好好出出当年受的那鸟气……”

  “……”

  杨兴听着那群少年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顿觉大事不好,顾不得脏兮兮还在渗血的麻袋,抬手一扯,便看见个狼狈的人形蜷缩成一团,手腕脚踝让牛筋绳反捆着,大约是费力挣扎过,手脚都被勒得发紫,外伤崩裂,不知是不是还受了什么内伤,口鼻处正不断的往外涌血,将那麻布做的衣裳都给浸红了。

  杨兴第一想法是,伤成这样,铁定没救了。

  第二想法是,三千两啊!三千两!!

  忍着痛心将人给翻过来,杨兴听见两声骨头的崩响,仔细看去,袋中人几番折腾下肩骨当是脱了臼,扭曲垂着,身上血迹斑斑,然而未被遮盖的地方,肤色却是瓷片般的细腻冷白,倒像是个养尊处优的。

  不过被他家那混世魔王小公子一顿折磨,此刻身上伤口狰狞,红白交错,那点子莹白皮肉也就凄惨的都不能看了。

  “喂!醒醒!”杨兴拿屈指将少年额发撩开,挑剔道:“还能活么?别是三千两打了水漂……”

  浓墨般的长发被拨开,露出其下一张苍白的脸。

  “轰隆———”

  春雷乍响,如同自苍穹擂响的鼓声。

  晦暗间,杨兴看清对方的样貌,一双手顿时僵住。

  伤成这样,这瘦骨嶙峋的少年竟还清醒着,乌黑长发下,一双墨湛湛的瞳孔大张,也不知看着哪里,眼尾上挑,那本该是极其优美勾人的形色,此刻却透着股厉鬼般的阴冷。

  随后那丝冷厉在同杨兴目光相接时转瞬间化开,冰雪消融后,是透着诡异的平静温和。

  “杨管事……”少年张口,浓稠的黑血从他口中涌出,他却像无所谓一般,嘴角生硬的勾出一个柔和的微笑,“许久不见——”

  一滴雨水坠落,砸在少年眼角,卷着他脸上的血,拉出一行血泪。

  杨兴瞳孔紧缩,豁然起身,“谢……”

  “嘘——”少年低咳两声,他大概想坐起来,在地上动了动,身体又无力地倒伏下去,吐出不少血沫,断断续续道:“不幸中了点小毒,怕是要死……大概得劳烦您……帮忙找个大夫了。”

  吧嗒。

  吧嗒——

  雨水由点成线,很快连成一片,密了起来,在这嘈杂的雨声中,杨兴骤然听见自己惊恐沙哑的喊声:“来——来人!!”

  庄子上的侍从听见声响纷纷冲出来,便见他们向来懒散不管闲事的管事,抱着个破破烂烂的人起身,表情竟是少有的凝重。

  “快去请医师!”

  三月中,那场推迟已久春雨终究是落了下来,大抵是知晓自己来的迟,便下的格外久,连绵一个多月不见晴。

  雾霭蒙蒙,檐角水汽嘀嗒,连带着房间里都生了一股恼人的潮气。

  谢岁自一片昏沉中苏醒,睁眼便瞧见了挂着蛛网的床架,一只蜘蛛正拖着细丝从顶上往下坠,眼见要落到他脸上,斜侧里伸出来一只将它给捏死了。

  “你醒了?”中年人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谢岁疲惫的转动眼睛,望向床侧端坐的中年人。

  屋子关着门窗,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苦涩药味,中年人端着碗药,拿着勺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勺子与碗壁碰撞,发出碎响声。

  “杨管事,好久不见。”谢岁看清楚了人,张口打招呼,不过声音嘶哑的厉害。

  “不算很久,我已经看了你一月有余。”杨兴晾完了药,将碗抵在谢岁唇边示意他自己张嘴服用,随后沉声道:“公子,这是胭脂山,萧家地界。”

  谢岁的指尖抖了抖,缓缓想起昏迷前自己被人捆在马后拖行的记忆,他咬着碗,将药汁一饮而尽,嘴里苦的厉害。

  “多谢。”谢岁轻声道,“我如今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您能不计前嫌帮我,谢某感激不尽,往后定然……”

  定然什么呢,钟鸣鼎食之家,权倾朝野的勋贵,便是出了皇后又如何,只需一场宫变,该倒就倒。

  看着自己淤痕瘢瘢的十指,谢岁闭上了嘴。当年名冠京华,锋芒毕露的谢二公子,如今除了一条命,什么都不剩。

  他根本没有可以报答别人的东西了。

  “你身上中的毒是‘秋水’,大夫说余毒难清,往后需要戒骄戒躁,不可大悲大恸。”杨兴的声音很和缓,悄无声息的转移了话题,“萧凤岐为了买你回来,花了四千余两,前几日让平南侯打断了腿,大概得在京中躺上数月,你可以在此处放心养伤。”

  “劳烦您了。”谢岁轻声道,“我久在狱中,消息不通,请问谢家其他人呢?他们流放去了何处?”

  杨兴沉默,谢岁便懂了。

  杨兴本以为眼前的少年会恸哭不止,却不想对方只是稍显疲惫的垂了眼,“那太子殿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