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19

  我不想在这个人类社会再生存下去了。

  在这里的每一天、每分每秒,都让我感觉到了无助和窒息。我不想再见到人,我恐惧于陌生人类投射到我身上的眼神,不论是面对流浪者的嫌恶,还是只是单纯的好奇,甚至是怀揣善意的问候。

  人为什么会对陌生人无端的释放出那么强烈又复杂的情绪?为什么这个世界让人感觉到那么恐惧和窒息?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可能是我生病了,每当有陌生人看我的时候,我都会有一种精神被凌迟的感觉,被陌生人的眼神凌迟着,而锋利的刀刃,就是他们眼神传递出来的情绪。

  我想要回到常暗岛去,可是常暗岛在一望无际的太平洋上。没有了舰船作为交通工具,我这辈子都没有回去常暗岛的可能性。

  直到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当我登上了通往人类社会的港口的时候,我就已经没有了退路。我只能低头向前,只能向着横滨的方向艰难前行。

  我要去找森医生。而这个时候的森医生,在我的心中早已失去了形象,他就像是一个符号,一个吊着我的命的、勉强能给我一丝希望的符号。

  我开始尝试着自救,尝试着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让我自己不再有那么多精力去关注陌生人的眼神和情绪。可是此时的我只是像一只笼中困兽,嘶吼着、扑咬着、不得章法的撞击着,最终只落得个遍体鳞伤的下场。

  我开始焦虑、恐慌。明明世界那么大,明明这个社会上的一切都在井然有序的进行着,可是为什么我只感觉到了被挤压的窒息。

  世界那么大,却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我不想再和陌生人有任何接触了,所以我选择在晚上出行。我像一个不得归宿的幽灵,游荡在漆黑的夜晚城市中。城市里的夜晚没有极光,除此之外,和常暗岛也没有什么区别。

  白天的时候我就蜷缩在一个黑暗狭小的地方,无论是睁着眼睛透过缝隙看外界的光亮,或者只是闭着眼睛昏昏沉沉的睡一觉,那至少能让我有一丝短暂的安心。

  我的胳膊上开始出现密密麻麻的划痕、咬痕。每当我睡醒的时候,都能感受到胳膊上的疼痛。可是这种疼痛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最低等级的伤害。

  而用不了一天,这些伤痕就会被异能力修复。我的胳膊又会变得完好,谁也不会知道它曾经经受过什么样的伤痛。

  就像我一样。

  我的内里早已腐烂,千疮百孔。

  不过这种行为也切实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我的紧张和焦虑。我不知道我是如何走在每一天的黑夜中的,我也不记得我是如何走到横滨的。我似乎忘记了很多事情,却也清楚的记得很多事情。

  我好像对疼痛已经麻木了。对这个世界也已经麻木了。我不再去在意陌生人对我投射而来的眼神,自动屏蔽掉他们对我表露出来的或好或坏的情绪。

  这是一件好事,我想。

  我大概已经克服对人类社会的恐惧了。

  我终于来到了横滨。

  这是一座并不大的港口城市。

  横滨有专门的租界,就是在战争失败之后要割让给战胜国的人住的地方。那个地方大多数都是外国人,那些人的长相和常暗岛敌军一样。

  横滨也有繁华的市区。那里都是一些让人看了眼花缭乱的东西。而经常出入那里的人也大多穿的光鲜亮丽。

  除此之外,街道上还经常有来回巡逻的宪兵队。基本没有人敢去招惹宪兵队,在遇到的时候还会主动避让。

  不过这座城市并不安稳。尤其是在各种隐晦脏暗的地方,总是能看到各种大大小小的势力帮派打架斗殴。也能看到一些流浪汉互相争抢地盘和食物,而他们争抢的对象也许就是被富人随手丢进垃圾桶的一块蛋糕,一处可以遮风挡雨的桥洞。

  暴力似乎是横滨的隐藏代名词。

  我漂泊不定的心好像突然就安稳下来了。森医生就在这座城市里,接下来我只需要找到他就好了。一件对我来说难过登天的任务,我已经完成了80%,只剩找到他。

  我只要,找到他。

  其实在我来到横滨不久之后,整个横滨就热闹了起来,连空气中都有着隐隐的躁动。在这个燥热潮湿的天气中,我从街边新摆出来的装饰和大型商场推出的各种促销gg得知了一个消息,夏日祭快到了。

  不过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一个会蜷缩在垃圾桶旁边角落里的流浪者罢了。

  我以为夏日祭就是如此了。

  可当夜空中燃起烟花的时候,我才恍然惊觉,原来战争带给我的创伤一直都未曾被抹平。我所以为的麻木,只是被埋藏到了灵魂的最深处。

  随着烟花被不断的炸响,我的身体又泛起了密密麻麻的疼痛。我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抖了起来,即使我很努力的用一只手去握住另一只颤抖的手臂,也抑制不住条件反射的身体反应。

  我看向了穿着浴衣的人们,他们脸上的笑容是那么灿烂,仿佛没有任何烦恼。

  他们好像都已经遗忘了战争的伤痛,社会变得井然有序,一切都欣欣向荣。好像只有我,被遗忘在了那场战争中,被遗忘在了那座拥有着千疮百孔的地面和绚烂绮丽的穹顶的小岛上。

  我的眼前开始变得朦朦胧胧。恍惚之间,好像出现了很多人。

  我看不见夜空中炸开的朵朵绚烂烟花,烟花升空的爆炸声恍恍惚惚的化作了战机盘旋在低空的呜咽。

  我看不见眼前无数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人们的双腿,他们化成了一个一个被我刻意遗忘在了记忆深处的人——大仓、上野、立原,甚至是晶子。

  我捂紧了耳朵,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隔绝掉令我心颤恐惧的爆炸声。

  可是爆炸声真的好吵,还有人们的叫卖声,说话声,笑声。混合着烟花爆炸的声音,像蛇一样钻过我的指缝,钻入我的耳朵里,冲击着我的耳膜。

  我在发抖。

  我将自己更深的缩进了墙角处。旁边就是垃圾桶,发酵腐烂的味道充斥着我的鼻腔。人来人往处,不断有人走过,或轻或重的踩过我的双脚,踢过我的身体。

  在这一刻,仿佛只有大地才能倾听我的恐惧和害怕。在这一刻,我产生了一种已经把骨血贡献给了这片土地的错觉,而我的骨血在被人无情的踩踏着,碾压着。

  我没有尊严,我不会被爱。

  我是被所有人抛弃,被所有人遗忘的孩子。

  我颤抖着张开嘴,声带艰难的收缩和扩张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啊”。

  “啊——”

  “啊啊啊啊——”

  喉咙很痛,可是我依旧在嘶叫着,我捂着耳朵嘶叫着。我的大脑是眩晕的,眼睛是紧闭的,耳朵也因为嘶叫而听不到任何外界的声音。

  只有这样,才能驱散我的恐惧。只有这样,才能让我短暂的忘记那些沉重的曾经。我不想回忆起常暗岛的一切,不想回忆起那个我为之付出了千百次生命的地方。

  我很狼狈。

  眼泪和口水一起流出来,滴到了地上。

  可是我不在意。

  周围人好像离我远了。已经没有人会踩踏我的身体了。可是他们还在说话。他们的视线凝聚在我的身上,像是在看一只长相奇特的动物,像是在看一个笑话。

  “怎么了?这人疯了吗?”

  “好好的夏日祭碰到个神经病,真晦气。”

  “难道是从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

  “他身上好脏。”

  “为什么不死远一点啊……”

  为什么……不死远一点啊?

  对啊,为什么不死远一点呢?

  如果可以,我也想死在常暗岛上。死在常暗岛上就不用再想森医生了,也不用经历人类社会的一切了。可是我——我死不掉啊,我为什么还要拖着这副千疮百孔的皮囊苟活于世呢?

  立原的话又响在了我的耳边,[会麻木、会沉沦、会堕入无限的痛苦中而无法解脱]。他要我珍惜生命,可是我没有听他的话。

  立原你看吧。

  一语成谶。

  我的报应来了。

  胸腔突然很闷,大脑也开始眩晕。我睁开了眼睛,看向天空。无数人围在我的四周,遮盖了我原本应该看到的有星星的夜空。

  “他怎么了?不会真的死了吧?”

  “喂——好像晕过去了。”

  晕过去吗……

  晕过去好啊……

  没有意识就不会痛苦了……

  我最后强撑着看了一眼绽放在夜空的烟花。那是一朵紫色的烟花,在绽开的一瞬美极了,像极了我曾遇到的一个人的眼睛。那个无情将我抛弃、却又赐予我微薄希望的人。

  “请让一下——我是医生——”

  好像有一个人冲破了人墙,挤到了最前面来。白色的防尘服,黑色的被束起来的碎发,还有那双透紫色的眼睛。

  “风、风间君?”

  隐隐约约间,我听到那个人这么喊我。

  怎么可能?森医生才不会出现在这里。我嘲笑着自己的妄想,却又忍不住开心了起来。都说人死前会看到自己最大的执念。也许我现在看到森医生,是因为我要死了吧?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希望这次的死亡就是我最终的解脱。

  可是为什么,我还是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向他伸出了手。我的灵魂在哭泣,在祈求他的怜悯。

  “森、森医生,救救我吧。”

  我哭喊着,但是我听不到自己的哭喊。我只是张了张嘴,最后将那双透紫色的漂亮眼睛刻印到了记忆里,然后昏迷了过去。

  意识彻底堕入了黑暗。

  是弹震症。

  常暗岛篇宣布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