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贵点头:“对,皮埃尔先生,你能不能帮帮我们?我们背井离乡来到法兰西已经五年了,很快就能回家了,所以,我们想给家中送一封信——仅仅是一封信而已。”

  这话说的有点可怜,瞬间就勾起了皮埃尔得到同理心,让皮埃尔拍着胸脯保证:“放心,这件事交给我,这是你们应得的福利,没有人会拒绝,也拒绝不了。”

  “谢谢你,皮埃尔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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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晚,福贵就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营地的所有人,华工们闻言兴奋地聚在一起,讨论着他们寄回家的信中应该都写些什么。

  杨顺德和王杞都是菏泽人,又恰巧是同乡,两个人便勾肩搭背去找自己的同乡,顺便絮絮叨叨着要在信上写些什么。

  福贵听见杨顺德说他要告诉爹娘自己娶了个洋媳妇,甚至他们还已经有了一个大胖小子,再顺便嘲笑王杞连姑娘的手都没签过,气的王杞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再碎尸抛荒。

  福贵撑着下巴看着远处的热闹,只觉得今晚的灯火真亮。

  赵自牧坐到他身边,摸了摸他头顶的额发,问:“你怎么不去写信?”

  福贵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他:“那你呢?”

  赵自牧扬了扬手中的信:“这里就我一个是通化籍贯,我自己写自己的就好。你呢?”

  福贵垂下眼:“我家里没有人了。”

  赵自牧一顿。

  福贵说:“我家是逃难来的,祖籍在哪里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娘怀着我的时候和我爹颠沛流离,最终到了泰安的一个小村庄才安定下来。”

  “只是我娘命苦,刚刚安定下来还没过上好日子,就因为生了我没了。我爹一个人把我养大,为了生计,他做了地主家的佃农,我大一点之后也给地主家放牛。”

  “十四岁那年,泰安发生旱灾,粮食大幅度减产,地主却收了比以往更多的租子。要是按照地主的想法交租,剩下的粮食我爹一个人都不够吃,所以他和好多佃农一起找地主要说法,结果浑身是血的被送回来。”

  “为了救我爹,我把家里的积蓄都拿了出来,还算值钱的东西也都卖了,但是我爹当天晚上还是走了。地主不肯赔钱,我没办法,只能把家里最后一点钱给我爹换了个棺材。”

  “我不想再给那家地主种地了,就去城里找活干,正好看到法兰西在招工,就报名来了。”

  这个故事他说的轻巧,甚至平静到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赵自牧不知道福贵的过去竟然是这个样子,他顿时讷讷:“对不住,我不知道。”

  福贵摇摇头:“没关系,我都习惯了,我爹我娘现在肯定在天上看着我呢。他们在上面衣食无忧,可比活着好多了。”

  赵自牧:“……”

  有那么一个瞬间,赵自牧很想说,天上是浩瀚的宇宙和无尽的虚空,人死了不会在天上,当然也不会去地下。死了就是死了,没有灵魂一说。

  赵自牧也很想说,这个世道就是这个样子,地主阶级永远不会把农民当成和他们一样的人。无产阶级想要活着,就要推翻那些剥削阶级。

  可是这一刻,看着福贵亮晶晶的双眼,赵自牧忽然间就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随着福贵的动作仰望星空,看见的是一轮皎洁的明月与漫天的繁星。星光不停闪烁,赵自牧明知道这不过都是自然现象,可是他还是不自觉地去想,福贵看到漫天星河的时候,心里会有多开心。

  他不知道白天与黑夜的存在是因为地球的公转和自转,在他们看到的是黑夜的时候,也许他们的故国的某片土地正被阳光照耀。

  他不知道月亮其实不过是一颗死亡的星球,与各种被寄托的美好含义都毫无关系。

  他不知道没有人会在天上看着他,也许他父母的尸骨都已经和天地同化,找不到一丁点存在的痕迹。

  福贵只是知道,他的父母会在天上看着他,希望他一切都好。

  赵自牧又转过头去看福贵。福贵长得并没有多么的好看,他只是一个五官还算周正的普通人,但是浓眉大眼,一副很典型的中国人都会喜欢的脸型。

  赵自牧也从未觉得福贵的长相有多么特别,在他的印象里,福贵唯有那双坚定而明亮的双眼让他觉得与众不同。

  可是现在,让月华夹杂着星辉打在福贵的脸上的时候,赵自牧的心底却陡然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

  他不太清楚这种情绪是什么,但是很奇怪的,这种情绪让他的心都在此时此刻软的一塌糊涂。

  让他忍不住去说:“对,你的父母都在天上看着你呢。”

  ——带着他们满腔的爱意。

  话一出口,赵自牧也觉得这句话有点矫情。但转瞬一想,这句话也不能说是错。

  福贵的父母的遗体被埋葬在土地之下,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土地融为一体。土壤中的水分又会蒸发,上升到了一定高度,就会成为云——

  从这个角度上看,确实是“福贵的父母在天上看着他”。

  等云多了变成雨降落,又会变成“福贵的父母在身边陪伴着他”。

  嗯,没毛病。

  赵自牧正想入非非,耳边却听到福贵的声音:“你给你的父母写了些什么?”

  赵自牧闻言扬着手中的信,说道:“还能说什么?也不过是说上几句我在法兰西过得还挺好,让我娘不要担心我。”

  顿了顿,赵自牧继续说道:“我爹死的早,但还算幸运,他给我和我娘留下了一个小工厂。我们娘俩儿就靠着这间小工厂艰难度日。”

  “只是工厂规模不大、收益不多,又有很多人瞧不起我娘是个女人,她的生意不好做,前些年她终是支撑不住,把工厂换了几亩田宅,现在靠收租度日。”

  “我总是担心她过得不好,独自一人受欺负,家里有没有人帮衬。可是想让她安享晚年,我却有没有能力。”

  他只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一人,连自己的生活都成问题,又如何能在战火纷飞的岁月里保证自己母亲的安危?

  他无能为力,却又不甘心于一辈子困在母亲的身边成为一只不会飞翔的鸟,所以他选择了展翅。可是当他身在远方的时候,却又总是忍不住怀念故乡的母亲。

  赵自牧说:“我担心她,却又担心她担心我。之前几次来信,她总是报喜不报忧,还要担心我的处境,担心我在法兰西过得好不好。每每想到这件事,都总觉得自己不孝。”

  福贵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