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是。”赵自牧扬起一抹笑脸来,像是刚刚的不自然都不过是莫令仪的错觉。

  赵自牧一副风度翩翩的样子说:“我这就给齐茷写信,让他把当时的报纸和后来他以郑公馆那几个案子为原型写的小说都给你寄过来。”

  莫令仪隐约间意识到事情好像不太对,他敏锐地想到,这件事应该适可而止了,于是他当做什么都没发现一样,笑着说:“那好,我等着你的书——哦对了,你刚刚说你给齐茷写了信,然后呢?”

  听到莫令仪主动转移话题,赵自牧一丁点儿犹豫都没有地转移了话题,说道:“哦对,当时我给齐茷写信,让他给我寄几本《新青年》到上海,结果他只给我寄过来几张照片,说是他也没有新的《新青年》,又不想为我抄一遍,所以干脆给我寄了几张照片,让我自己辨认。”

  说到这里,赵自牧扬着手中那个他自己抄写的小册子,说:“我就这样,第一次看到了《庶民的胜利》。”

  说到这,赵自牧甚至带着几分自豪感说:“我也可以再给你抄一份——我的脑子里有很多文章,我可以一篇一篇地背下来。”

  无限可阅读的书籍对于老书虫来说简直比颜如玉还让人觉得魅/惑,莫令仪激动到一巴掌拍在赵自牧的身上:“好兄弟!哥哥没白疼你!”

  赵自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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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事实证明,一切根本没有赵自牧和莫令仪想的那样简单,因为自从赵自牧答应为莫令仪抄书之后,杨顺德这个大嘴巴到处嚷嚷莫令仪截了他的胡,以至于他没能看到《庶民的胜利》。

  再后来,也不知道谁都怎么传的话,总之,接下来的华工营地之内产生的流言,真真切切地让赵自牧感受到了一遍什么叫做“三人成虎”“流言猛于虎”。

  因为到了后来,赵自牧听到的版本已经是:

  “看了《庶民的胜利》,我们就能摆脱现在的困境!”

  “《庶民的胜利》,我们的命运!”

  “知道《布尔什维克的胜利》吗?那可是洋鬼子都怕我们看的东西!”

  听到这些乱七八糟的流言的赵自牧忍不住和福贵吐槽:“我看的是正经的无产阶级著作,不是邪/教书!”

  然而这份澄清并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前来和赵自牧讨教的人多不胜数,以至于赵自牧忍不住都想像在国内一样,对这些华工举办一场演讲——反正,这是他的老本行了不是?

  但是这里是在法兰西,是将布尔什维克视若洪水猛兽的法兰西,赵自牧敢在华工营地演讲布尔什维克,演讲是晚上进行的,枪子是半夜进入他的脑袋的。

  更何况,在和大多数人的交谈中,赵自牧也不得不承认,华工中的识字率很低,能读得懂这些极具专业性的文章的人真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大部分人只能似懂非懂的点头。

  生活不易,牧牧叹气。

  福贵顺着他的狗毛,安抚道:“想开点,之前也不是没有人教过那些华工识字,但是这里活太重,我们又买不到足够的灯,以至于连认字都困难,更别提买纸笔练习。”

  赵自牧幽幽地叹了口气:“你知道吗,我有一个朋友。”

  “……”福贵,“知道,大作家齐茷。”

  赵自牧摇了摇头:“不是齐茷,是另一个朋友,他叫唐隰桑——你肯定没听过他的名字,这是必然的,因为他现在是一位教书先生。”

  福贵当即双眼发亮:“是先生?他好厉害啊!”

  对于这一点,赵自牧发自内心地承认:“是的,真的,他真的很厉害。你知道吗,他比我还小两岁,今年才21岁。他是江宁人,出身非常煊赫——是真的煊赫,他的祖辈都是江宁一带的封疆大吏,母亲更是清廷的皇家格格。”

  福贵长大了嘴巴:“是公子王孙啊。”

  赵自牧却笑他:“什么公子王孙?宣统皇帝都退位了,现在都民国多少年了,还公子王孙?若是让隰桑知道你这么叫他,只怕要气的揍你。”

  赵自牧一拍脑门儿:“话都偏了——我提起他的出身,只是想做个对比。你知道的,他是旧时代的遗老遗少,但却活的十分清醒。他留过洋,后来回国,最后却决定做一个教书先生——不是你以为的在城市里的学校教书,而是深入乡村,去教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们读书。”

  “所以我才说我想他了,因为他在那样蒙昧的环境中,都能把那些祖祖辈辈陷在泥土中的农民教明白。我现在面对一些自身就想学习的学生,怎么就感觉无从下手呢?明明他也和我说过……”

  说到这里,赵自牧忽然坐直了身体,他摸着下巴,喃喃道:“我好像知道怎么办了。”

第20章 法兰西

  下一个休息日,赵自牧将莫令仪、王杞、杨顺德、顾为光和其余几个读过书会写字的华工召集到了一起。

  顾为光打着哈欠说:“找我们来什么事,快点说,老头子等着睡觉。”

  赵自牧知道顾为光因为身体的原因异常嗜睡,也不在乎顾为光话里带的刺,反而是顺着顾为光的话说:“这次找到大家,主要是为了营地里的华工想要读书的事——大家知道的,五千华工,各个都想读书认字,但是凭借咱们几个人,一起抄书也没办法抄出五千本《庶民的胜利来》。”

  这话确实是很现实,五千份,靠手抄要抄到什么时候去?但是印刷?现在的他们也没有能力。

  更何况,“现在还留在凡尔登战场的华工有足足五千人,这么多人,只靠着下工后那简短的时间,我们也肯定是教不过来的。”

  毕竟,五千名华工的文化水平都不一样,有的是纯文盲,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有的有些底子,比如杨顺德,至少还会写自己的名字,也能认识几个字;

  也有人像福贵这样,通过自学,已经将常用字认识个遍,只是对一些义理以及复杂语句还不太明白;

  更有人如莫令仪,幼时也曾念过私塾,懂得的东西不少,只是这些年一直被耽误在工作中,没有机会接触日新月异的社会,以至于显得有些脱节。

  不同的文化水平必然不能一起大班教学,这是常识。

  所以,赵自牧说:“我借鉴了一个下乡扫盲的朋友的经验,想到一个办法,就是‘先学带后学’——顾名思义,让先学到知识的人去教还没有学习过的人,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知识就能以最快的速度传播。”

  “你的意思是说,让我们去教那些连写字都不会的华工?”

  听明白了赵自牧的话,莫令仪思忖片刻,觉得这个想法有点问题:“其实之前我们就有想过这一点,只是一开始是战时,谁都没心情搞这些。后来战争结束了,我们又被无休无止的工作占据了所有的时间,搞得所有人都没力气和条件继续学习了。”

  “当然,以上原因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莫令仪顿了顿,他环顾四周,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莫令仪深呼一口气,才继续说道,“这里的环境可能有点不太适合。”

  赵自牧坐在莫令仪的对面,正低着头思考莫令仪的话。几乎是瞬间,他便得到了答案:“是因为管理层不让?”

  莫令仪点头:“对。认字的人太少了,包括我和福贵、甚至加上杨顺德这种不认识太多字的,加在一起都连十个人都不到,这样一层层传递下去不但效率很慢,而且也可能造成其他问题。再加上一旦聚众读书,只是煤油灯亮起来,就能让别人发现我们在做什么——你知道的,这样的聚众是被制止的。”

  规定是如果有聚众的需要——譬如过中国人自己的节日,例如春节、中秋之类——需要提前报备,经过允许后才可以聚众举办活动。

  并且在这一点上,凡尔登清扫队上层的管理人员没有为难他们,在很多个节日里,他们都申请到了活动许可。甚至在春节期间,皮埃尔还为他们争取到了三天的假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