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不羡仙【完结】>第193章 何处髑髅哭沙月 可吊但听呜咽水

  那道人影疾步如星,一闪而逝。

  “你要去哪?”东华反袖一拂,眼尖手快拦住了太微,“什么污糟魏伯阳?死人一个,你青光眼了?”

  他取一螭虎纹簪,如白金色,长三寸许,以气吹之,欻然成剑:“就算是诈尸还魂,这岂是小可的事?你充的什么角色,安生一点——在这呆着,我去瞧个究竟。”

  可是太微十指对应,指端相接,掌心空出,手掌鼓起。咻!敷莲合掌瞬间推出——极迅烈的出手,用的却是柔和的化劲,推开了他。

  比想象中紧急的情况,不大容得他们在这相争。

  尘土无风而动,地面开始不停地向外渗着鲜红的液体,来时的海洞如同一只深邃的眼睛,一点点变小、变小,最后灵动地一眨——闭上了,就再也没有睁开过。

  后退无路,只能前进。环视一眼四周,把半晕半瘫的九天雷祖丢在这里不像话,东华只能叫冰羯罗驮着他和雍泮。一路关防着,应元谵语,呜呜噜噜也不知骂些什么。

  这里是一座庞大的多连通立体复迷宫,不仅是道路曲折纵横,还有上层砖路和底层水路,根据水位的高低差不同,转动机关,原本不相交的十字路也可能变得相连。像是一个精密的机器,一个硕大无朋的玩具,谁进去都别想出来。

  在这种布局里头,兜圈子比进死路更糟。耗了两炷香的功夫,他们还在一个闭合的回路当中。森凉的风时而扑面,袭得人直打寒颤。

  正常情况下走迷宫,只要肯试错,也不会花费太长时间。可是这长隧道中机关无数,无数团霾雾一样的黑影始终在无声移动。洞窟的上方排布着许多堆积结构严密紧凑的砾石,一有稍稍大一些的动静,就非常容易溃坍,所以连闪避它们的攻击都必须十分谨慎。

  雍泮被喂服了几粒金丹,脸色还是苍白得厉害,体气一弱,譬如衰草,似乎再稍微受一点惊吓就会昏晕过去。很明显他对这里一点概念都没有,又是懊恼,又是愧疚:“乐圣大人…都…都是我不是…”其实听到魏伯阳三个字,他也是惊到极处,心里像泼了一盆浆糊的乱丝。

  没说完,话就很快被东华接上了:“上神快别说这样话。走一步是一步吧,能怪了谁呢,怪只怪有人怕是修过蛊术,不知在哪修成的道行,弄得我这个人最深通养生活命之道的,也不惜头烂血流,皮开颈折命倾之么。”

  东华说着笑了一笑,悄声道:“这位孤云独鸟圣君,怎么没把你那相好也蛊来,蹚一蹚这汪浑水呢?”

  接着看了他足有移时,东华试探道:“一句话不说,生气了?嫌我絮聒啦?好歹有什么心事倒一倒。”

  太微本来在感知这里的炁场,慢慢睁开了双眼,面如冰镜,道:“自与天君重逢初度以来,屡有惊骇不测之事。彼何人斯,诸事外我,其心孔艰。我心忽忽如有所失,如坐蒺藜荆棘之中,意不豁然,更疑是梦,已人非,此中何以云情。”

  东华无语相看一笑,才手托着下巴故作为难地说:“我看是你这人最爱多心,胭脂虎啸厉害,忒煞局限了人家。经说:一切唯心造!万法皆空,缘起乃生。生而幻化,非为实耶——意思就是哪来那么多真真假假,是是非非,你呢,恩宽一点,难得糊涂,消停一下就好了。上三天,下三道,谁家的日子还不是凑合过来的?”

  司乐没听见他们对话,但看东华此时还能不改其乐,严峭的面孔也放松了一点。忽地东华忙打了个暂停的手势:“听。”

  洞穴深处传来的声音非常空灵,经过回声处理,具有明显的层次感:嗒、嗒、铛…嗒、嗒、铛…嗒、嗒、铛!咔咔…像是机辐和轴承…

  “这是……”雍泮惊悸不安地震颤了一下,“千辐紫金轮!”

  东华道:“大人不到一刻钟前还说,这东西早五百年前就没了。”

  “我的耳朵绝不会有错!”雍泮坚持剖断,疼得挣扭身子也要说,“乐圣大人,您应当也有印象才是。这原是耶输龙娇法王之子,也是四位亲传弟子之一——酆都转轮王厉礼的法宝,谁知后来似乎只因为一句话,北阴大帝闻而恶之,便罗织成罪,腰斩于市,这事可不是北帝一个唾沫星子就算的么?乐圣大人可曾听过那桩惨事?”

  “他啊,恐怕不只听过。”东华在旁十分关注地端详太微。

  太微正在岔路口停留观察,在走过的地方做好标记。他面如冰镜,因为一旦又走错路,越是努力往前,就离终点越远。特别是那不绝的轮盘声音,吊得人心又高了寸许。

  东华就没他这个认真励精图治态度,回过头对司乐也是一笑,恬然自适地闲磕牙儿:“此事人树一帜,众说纷然,可见这些话都是越传越歪、越疯的。那《列海诸仙传》上还说法王生厉礼时,自然生七宝、四德。除了那六宝和千辐紫金轮,四德分别是:一者长寿不夭无能及者,二者身强无患无能及者,三者颜貌端正无能及者,四者宝藏盈溢无能及者。你看他厉礼几分是么?”

  “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东王子,你莫也这样霸道躁性,恶莫大于纵己之欲,祸莫大于言人之非!”雍泮尽力全盘说出所知,有几分将功补过的意味,所以屡次被打断,便有点急了。时而也要一手按着胸口,不胜其力一般。

  “您别计较我们这些小人见识。”

  雍泮仿佛要倒尽满腹郁气似的长长舒了一口气:“我是从前见过厉礼,他少怀高蹈之节,成就众相庄严身。大黑天、时轮金刚侍其左右,摄取众生。若不是后来法王全族横罹死难,斗姆娘娘虽然求得元皇天恩,留下这唯一的一脉骨血,但是元皇还道断无可恕之理,将他幽絷囹圄五万年,最后洗去记忆,重投轮回…”

  能感觉到他压抑着的愤怒。半晌,东华才道:“下神素向景仰大人无偏无党,正大不阿。”

  当年,元皇曾经一次感慨雍泮眼瞎,饱受昏暗之苦。雍泮则言,不然,上三天真正有五种昏暗,其一是王不知臣行贿博名,下民受冤无处伸;其二是王用人不当;其三是王不辨贤愚;其四是王穷兵黩武;其五是王不知民计安生。问以元皇曰:我目盲而心不盲,尚且能知气候之盈虚,明阴阳之消长,风角鸟鸣,吉凶如见,那天尊您为何做不到天时人事,审验无差呢?民政上乱麻一团搅纷,让如此多争持杀伐心的人,打您的顺风旗子呢?

  “那些话么,凭我现在说不出来了。唉,人老了,哪能一点不变样呢?”雍泮没有在这个话题多做停留,继续道,“否则那厉礼是法王亲自教习的,何以至此,何以至此啊……”

  雍泮钦佩法王,惋惜厉礼,“窝囊废”三个字终没说出来:“不过也好在他浑浑噩噩不学无术,早已忘了血海深仇,还真当自己天生神仙族人,才侥幸舒展了这么多年。法王一生心血,千辐紫金轮已毁,斗姆娘娘仁慈心软,告了这个情,也就一直把这一件废器落在了厉礼那儿。”

  东华道:“原来如此。大人这样一点拨,下神心里就清亮了。”

  “斗姆娘娘真是大悲世尊,功德无量。我到现在还记得,她说华岳妈祖之子庄重不佻,恂恂如读书子弟,这才让你破格进了无量福地。天生斯民于世,并不分贵贱,又说你志修慈行,王德具足,赐名东王子…唉,东王子,你也不能忘啊,做人要思报本……斗姆娘娘切盼你作一纯臣!”

  东华的神情再次变得难以描绘:“幸有元尊,我等性命,今日方才得全了。”

  本是要潜水再上浮,可是深处水流忽然湍急,极易将人拖入旋涡当中。幸好东华手中白玉管化为一截钩锁,在水底用它瞄准上方一块菱形水晶机关,猛地射出,向下拉拽——他们总算来到了一间新的密室。

  互相对视一眼,都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脚——圣洁的耶输龙娇法王凝固在墙壁上,永不停息地注视着观者的内心和灵魂。虽然时间的流逝损坏了大部分线条和颜色,但这种感觉弥漫于这里所有绘画中。藻井的图案是清水从荷花池里满溢出来,鱼在水中翔游,大象面露微笑,人族和善温和,聚集而欢笑,巧妙地把教义的“悲悯”和世俗的“声色”糅合在一起。

  这里的下一道门前,悬挂着一卷不同寻常的人物画,仿佛是它守护着这座辉煌的艺术殿堂。

  卷轴上绘的是一只大腹便便、象头人身的怪物,嘴边一双单边折断的象牙,四双手臂,体色黄红相交,翘起一边的膝盖盘坐。头顶有华丽的伞盖,老鼠为坐骑,一条蛇缠在肚皮上,身上有金玉米样子的饰物。

  一感受到来人的气息,象头怪兽的笔画忽然徐徐流动了起来:“何人……擅闯禁地!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东华抢着截住了话头——指带着他们一块沉默。

  直到象头人再次扬声喝问,东华这才说:“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目光却已变得深沉凝注。

  这两句都是远古魔经上的机辩之语,随着物态、心境的滚移,可以有不同的解读。但这初次见面一问一答的默契,的确能让人另眼相看,最起码敌意已消解了两分。

  紧接着,东华两手交叉,置于胸前,右臂放在左臂下,代表智慧和慈悲的结合。拇指和中指、无名指呈捻合状,食指和小拇指伸直舒展。

  好漂亮的一个金刚吽迦罗印。

  他带着微笑,微微躬身:“见过法王宝藏积摩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