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不羡仙【完结】>第186章 细把侬欢受良夜 恩爱逢望月长盈

  一觉醒来,已是次日的子夜了。

  月牙桌上茗碗瓶花俱全,屋内陈设取暖的物事最多,四角都有精致的五足三弯的火盆架、麝煤宝鼎。绣金床帐,合鸳鸯碧衔霞的天山鳞翅锦被,地上铺满了貂裘垫。

  太微脸偎臂枕而醒。可是枕边人呼之不应,摇之亦不醒。

  太微不由心兢灼,他为琴事,右手留了一些真甲,不意就刮到了天君脸上,划出一小道红痕,只比发丝略粗些。

  但听天君闭着眼笑了出来,捉住他的手道:“新婚洞房一夜,天还没亮姑爷就挨打么?怕娶了个飞天夜叉。”

  太微侧身半卧在他身边,青丝不绾细细香,更一种幽情吹不尽。见受了他愚,也只垂目笑了说:“卿言以尝旧欠。”

  “好啊,你再打我。”天君倏地把他瘦怯腰身一揽过来,一手把他两只手腕反剪在背后,用巾帕仔细绕了两圈,打了个活结,“惹不起躲还不起么?”

  太微猝不及防撞在他胸膛上,只能迎上他灼灼的目光和唇舌。天君不舍地离开他的唇,又一口轻轻咬在他脸上,像含了一口冰凉的荔枝果肉,把太微的手搁到心上来,说:“一身无物可偿,倒让你打罢。”

  说的话卑微到尘土里,手却挪到丰颐白腻的那一团上去了:“如若不然,再次之只能以身相许了。紧箍一般弄得生疼,岂不是上好的报应?”

  万牝之珠已解,身已不受情魔之扰的情况下,太微被他这样调弄,身下火辣、钝痛之感陡然鲜明起来,好像还抹了药油般湿腻腻的。喉咙干疼得厉害,雪玉似得大腿上许多齿痕,还有好几片大块白斑,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

  也不是羞,也提不上怕,只一种陌生感让他特特不知所措,昨夜里事也茫然大半记不来了,忙受惊般推故道:“且住…我极怕痒。”

  “你管这叫作痒么?哈哈哈…”天君被他说笑了,宽宏大量地放了他道,“我也有一件好笑事,对你说一说。”

  “蓬莱洲有个神奇仙人,姓是太,名无为,这位太无为仙子么,常含着雨恨云愁,暗藏着风情月意,勾引浮浪子弟,也正是极‘痛’可忍,而奇‘痒’不可忍……一日遇见一位无耻棍徒,一见钟情,多方撩拨。那太无为仙子起初做作,狂徒便说‘许久不亲玉质,神仙哥哥博济,伏惟圣裁,取乐一番可乎?’仙子半推半就,谁知后来…”

  他说着轻拧了太微没被咬的另外半张脸:“是迷而忘返,一夜不知奉承了七八遭,个把时辰不让收兵,嗯?”

  太微也不知听进去了、听懂了几分,只听完以后,眼睛微微圆了,最终索性闭了,不知道眼前有什么不好看的,需要避的。侧着脸,发影摇酒中。

  天君看戏般看他不回,忍住开怀大笑的欲望,长叹道:“说着想我,见了又那有好气待我,如同使婢。怕是骗子。”

  接着摇太微手道:“夫君的心伤了,累了。”

  太微正背着他把床榻捋齐整,枕头摆方正,听罢顺手拿着引枕,往他脸上碰了一下:“我见你虎样精神。”

  “好啊,你真敢打我。”天君双手撮作哈痒状。

  “你说甚么虎?”他却是沾了一点烛台上的热融红花泪,往太微唇上抹了两指,像是洇开的唇脂,丹彩灼春融,滴下琼瑰泪,又捉住他去亲个不停,如是沾得自己脸上也是花影甚稠,笑道,“当个花老虎便也不错。”

  太微被他亲得偏头,像躲不是躲,也没躲掉了,灯下目中金波滟滟,款款映春江,瞧见他的花胡子,不禁笑说:“魔头又来了。”

  “甚么魔?”天君说,然后撩过他香似兰膏烧彻的乌发,覆耳吐了个坏词。

  色授魂与间,戏探其怀,摩他心跳如初春密雨,把他爱抚成了一滩水,极是苏绵快乐,才说:“是也不是?”

  此间是雪璘珑界。窗外白雪红梅,呵气成霜,而屋内的粉红蔷薇却被情热熏得柔枝无力。春暖有波面波心飞蛱蝶,树头树尾宿鸳鸯。

  促人脸红的喘息声叠着喘息,只听一句天君的低笑,咬上他的耳垂央着说:“道心无处不慈悲,饶了弟子吧…”迫人骑在腿上,捻着那艳红蓓蕾像个雅玩小件,抓那雪臀往下快而狠按坐的人却是他。

  北风更烈,雪势犹浓,天色已向黎明了。

  灭了灯,天君正要起身,却被已困意甚浓、快要睡着的太微拉住,听他呼吸都还没有平复:“何处去?”

  “口渴了倒点茶喝,你要不要?”天君看他拽自己手臂紧紧的,乌发凌乱地泻在床上,在黑暗中刮他鼻子道,“真个大小气包。”

  “倘不挽之,恐君悄然径去。” 太微道。

  他与天君明明实实真真地十指相握,摸到他那手上一枚乌沉沉的扳指,却忽作断肠语,他说完后反思也不知何怖之有,是杯弓蛇影了,但还是不由道:“与君别后,刺骨痛心。乞取团圆,呼天莫及。今伉俪正笃,又不知梦醒何时耳,再成永诀。”

  天君听了这种尽头话,只听得骨里隐隐泛寒,伸手去抚他的脸庞、他的眼眸,只觉那睫毛似两片纤薄剔透的霜花,微微颤抖,热的,像要化了。听他忽道:“别后亦念我乎?”

  “一日三秋,顷刻不念。”天君弯腰贴着他脸颊,温存了一会,佯作笑语道,“又钻牛角尖了,这是信不过我了。”

  “凡事要包含万一。”太微只道,紧地一握他手说,“伴我何如。”

  太微见对方像是迟疑,昏暗环境犹让人不安,更说:“再迟一刻也好。”

  天君披衣坐侧,晓得他起不来身,便把他揽在怀里,又点了灯,用手指缠了几道青丝握在掌中,笑道:“这就唱随了。”

  光明中重新看见天君面容时候,太微眼中像落了星一般,看了他许久。一枝和娇烂漫红,看着他,只是笑,不说话,玉容如霞鲜。

  天君把他揽在怀里,低头鼻尖去碰他鼻尖,也微笑说:“笑甚么?”

  太微不回答,却问他:“卿何色之悦也?”

  天君看他眉眼神采有之,语速稍稍快时,还竟然弄出几分挑战的意味来,愈发觉得可爱,便存心逗他,回说:“你不知道,我笑有三笑。”

  他从背后抱着太微,下巴搁在他肩窝上,看着他淡红的唇,像颗待尝的樱桃般,说:“一笑人说我们大天帝陛下不苟一笑,倘一言恺悌,清夜而彩云贯斗,万国生春。所谓大天帝一笑就苏病,一笑能疗疾。我今日赏了十来回,也没什么异象么,只觉傻里巴机,原来美名名高难副。光笑你这个。”

  太微听了,笑着侧过脸下视他一眼,此举正好被天君逮着机会,在脸上轻而快地亲了一口。

  “二笑么…我也不知怎么了,被你的傻病传染,见你笑我便想笑,你若开颜我先笑。”

  “其三,叹我此生何德,携此佳侣,同醉年华。” 杯中的橙红色的酒液,是极好的云碧玄腴。

  天君忽的把他抱得更紧了,慢慢带一点苦笑,黯然道:“我岂不愿生生世世不分离,形与影周旋…”

  说罢,他才像是失态般的睁开了眼。

  “此殆天授,非人力也。”太微却微微摇头道,“幸天垂佑,俟君归矣,度此残年。”

  天君只想截住这个突然闯入的话题,听了故意道:“哪里来的神神叨叨的小毛病,你即是神,我即是天,上哪里求人家保佑去?”

  太微道:“自知是谬语。只因去日与君风流云散,天各一方,冤苦伤心痛难寐。痴心不灭,垂垂渐觉茫茫兴废事,倘归因由于天之意也,自劝天意非流俗所能知,如是能解身心半夜空愁。昏昏过朝夕,何苦费别种精神,几度青春。”

  听他安谧温和地说完这种话,天君已是心中剧痛难禁。

  太微也只是陈述事实,从来没有一点自怜的意思,像没发现他的异常,只道:“三生石上少知音,何妨重理旧弦琴。”

  即兴改了谱,好几枚柔和如歌的滑音变成了急蠲,急速连抹相并的两根弦如一声,中指随即按煞前弦,气势极其紧凑,以至于曲中情烈处惊人听闻,令人泪下不可收。

  最后两声却反撮擘剔,琴曲结束得让人措手不及,太微抬头忽问:“先时何以避我远之?”面色再无方才的醉腻,只如一枝春雪冻玉妃。

  然他手下还在“索铃”,左手依次轻轻滑过数弦,右手食指配合左手的动作,同时轻挑左手垫的那根弦。又续以“长吟”,左手按在音位处迅速左右移动,这是一种持久的颤音,听来如鸣鸠唤雨。

  人道左圣一张希音琴威慈无等匹,就是说北斗魁审讯天囚之时,无人能在此中还以虚言相对。

  天君双眉头聚只一瞬,便舒开了笑说:“你既是个聪明人,既知‘龙汉祖劫’四字,便想不明白其中就里么?”笑却不达眼底。

  负手过去,没看他眼睛:“我乃先天始炁,太极别体,上天开皇,初劫下世之尊,造立天根,普植神灵。我若真是铁了心今世不来见你小太微,你又奈我何?又能奈我何?”

  太微被他这样骤然一反问,音色一滞。

  天君转身过来对他笑说:“谁想到只是去了趟北斗魁,处理点天庭的琐事,万事压身中抽得一点空闲,慢了一步晚来相见,就让你这般往坏处想人。”

  太微猛地左手无名指的末关节背面按弦,此为“文豹抱物”,极是坚定果断的一个“跪”指,琴音交乾布斗,激坤指罡,双目自挟冰霜气:“措辞掩饰,尽是诳语。将谓我剑不利乎?”

  “大天帝快请息怒。”天君虽说着告饶的话,其凌霄器宇、威仪风节令人不敢正视,“不亲自走这一遭北斗魁,难道你以为北极大帝连日卧病,只是碰巧了么?”

  太微听了果然脸上微微有些惘然,天君慢慢坐下来到他身边,感他虽作厉色,但仍是满身香雾簇朝霞,几乎冲得人鼻底发痒。

  天君道:“这庸劣之主,污蔑纪纲,残贼仁义,作个帝君作的为鬼为蜮为禽为兽,这就可恨、可除。你说,是为这三界苍生祛恶扬善重要,还是你我二人情爱,近时取些一夕之欢重要?”

  泠泠七弦上,二月半融的冰凌一样,太微道:“此言当真?”

  “天帝在上,怎敢调谎。” 天君渐渐握住他的手,放到自己脸上来,“看你凶的。”

  又将许多事情掰开了、揉碎了同他讲。琴声才终于停了。

  太微也蓦地觉出自己有些过火,道:“倘使无量圣众迎迓真主,卿溥摄十方,总统三界,说法如云,度人如雨,一切时中,永依道荫,真强如卿在此红尘中扰攘也。恩爱之事等微尘,假鉴此可堪分手,我莫不欢喜领受欤?”

  天君本来就抱着他,挨得极近,听得忍不住额头撞他好几下:“真恨你个冬瓜葫芦脑袋!对此三春好景,再说这样话?晓得了,是匹配你不上,蒙抬举,蓬蒿倚玉树,粪土上长灵芝,我去度人家了。”

  “承卿雅爱,敢负心盟。”太微看着他道,“尔我鸳侣盟誓山河重,贞心天地知,道路同艰阻,天涯共苦辛。卿乃多情重诺之君子,若有隐衷,何不尽言之,愿分卿之忧。”

  正在这时,却看屋外卷卷乌云,几乎把这琉璃世界尽染成墨色。天君说出去看看,去去就回,特地按了太微不让他动,在唇上印了好几枚吻,这才乘着夜色,化一道宏大清光去了。

  回来之时,却见太微一直在檐下等他,只穿着件中衣,不知等多久了。微微的雪风中,眼睫似香粉萦露的春草,冰丝织就,指尖已冻得蜡蒂红,面是雪照色逾鲜,色莹连城璧。

  天君看他独立雪中,一时竟觉恍然如梦,忙心急火燎上前把他拥着护在了怀里,脱下鹤氅披上,半揽着他的腰身,替他拢住襟口。拉起他的手搓了搓,对着呵了一口热气,口吻多了几分责令:“你素来体寒,天又冷,还在这里呆等。”

  太微带着眉目温柔的浅笑:“只因忆及与卿闲居无忧寂默之时,卿爱花成癖,案头瓶花不绝。”

  步及中庭,太微手持一株百叶缃梅,花开正红色,亭亭可爱。欲再取丽格海棠、西府紫绵、金边瑞香、大红舞青猊,可他手刚刚一碰,它们全都忸怩缩回了骨朵状,绿叶卷起低下。

  二人返回屋内,天君给他灌了口热茶,又摸他小腹暖了:“瞧你寒得血气都有些枯了。”

  太微裁花入瓶。天君看他选香选色,神色好像有些苦恼,便扶了花枝帮忙侍弄,笑道:“花之有使令,犹中宫之有嫔御,房之有妾媵。你若以朱顶红樱花以主,当以迎春、瑞香、山茶为宾;若海棠则以苹婆、林檎、丁香为婢。莲花以山矾、玉簪为婢;木樨以芙蓉为婢。”

  “还需你站远些屏去,岂不知花下焚香,就是杀花?”天君笑说,拖了把玫瑰椅让他坐旁边去。

  经天君简单几下拨弄,瓶中花舒展不拘,参差不伦,互相照应,意态雅近天然。枝叶掩映,横斜款侧,高低疏密如画苑布置。

  “卿真乃信手得画意,极化工之妙。”太微不由笑道,“私心忒忒,已将此心事再三陈:此生他世,假使一日灾随电扫,福逐云生,众生咸得如意,愿意与君弃仙而偕隐。烧烛检书,援琴寻幽,此等物外之趣,乡居之良法也。”

  “只怕你受不了与我遭罪,过些布衣取暖,菜饭得饱的日子。”天君笑道,“我看你插瓶的功夫也十分见长,是哪里拜的名师?”

  “我师乃木公。”太微坦然道,“木公乃幽人韵士,邸居南沧,钟爱山水,栽花、莳竹引为乐,日日铜瓶插数枝。著《瓶花仙谱》、《清赏笺》,有花目、品第、择水、器具等二十七节,尝言取花如取友,就使乏花,不可以因陋就简,宁贮竹柏数枝以充之。”

  “哦?”天君不露声色地微微挑高眉毛,脸上的笑敛了大半,花朵黄白间之如金玉色,映在他暗涌黑潮般的眼底中,“看来你们还是不错的朋友?至于我的事,想必你也是听他说的。”

  “木公襟怀高旷,不争风逐露却心中有节,与我倾心相友。”太微点头道,“卿亦闻其人?”

  天君道:“后来的事和你们的事我都不知,只知从前是上古一颗孤辰寡宿,东到日窟之天东,生他于石涧积血之中。其生身父母本命衰微,无量福地未开辟之时,便早早下世了。”

  太微听了悯默,半晌才道:“九天雷祖乃斗姆元尊梦金凤衔珠坠于掌中,因是有娠而生焉。应元雷霆万化之祖,位隆何其上品,然傲狠不德而乱天常,冒触天地,呵毁风雨,其罪从微至著,日积月深。卿知德行圆满之谓神仙,然天之高,不可知也。地之厚,不可度也。神之妙,不可测也。变化应感之迩,唯此贵贱身家之论,道不在是也。是故卿不必申说此事。”

  “我不过是说了所知事,惹你这样一篇如临大敌的伟论。好,对不起你那位体心贴意的朋友了,是我无礼。”天君叹气,“怪我,怎么这样不容人。”

  太微看他像受了极大委屈,一脸受难的样子,一肚子闷昏之气,也道:“任性而发之语耳。”因渐渐偎了怀中,声音有些瓮气。

  天君抱他在怀,待到怀中人旋臻甜适之乡,温柔仿佛杨枝水。

  香很快燃尽了,赤红的一星火头消失在灰堆里。灯火突然湮灭在黑暗中,他才一手慢慢抚着瓶中花叶,道:“你不知,插瓶最忌惜枝怜叶,不忍畅剪。既然‘取花如取友’,花亦是人,各有病根,都要观察克治。都需要……祛一祛痼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