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不羡仙【完结】>第182章 秋声已在芭蕉树 衰骨俄惊冬霰深

  檀弓独身返回,一路逆风如箭。

  回到缅栀支提殿中的时候,严风更摧万汇,只听狐狸乱鸣,釜鸣并溢,家事器物,辄自行动。鬼物见形,怪声光影千幻,瘆人毛发。此中世界已成弃尸之地,却不知是谁人创下的恶业。

  他追去寻应元之前,就回来过已荡然一空的卫璇房间。这时四下充满大众丧失亲朋的痛悲声,更凄凉不可听。

  檀弓正然心乱如雪。突然从地心传来怒吼!

  声自北来,先似数千马飘沓而至,又状若数万巨炮轰,接着浩大气浪狂涌而上!将所有人抛得一跳。

  地震!

  烈火烧天,黑水涌地,山谷坼裂,更继风雹雷电齐作。巨木前俯后仰,房舍、墙垣、门壁、宫垛随着大地剧烈起伏起舞,旋即俱倒塌如平地。砰的一声大响,高塔上倒了一条大柱下来。压毙者无算,紫黑色的闪电照着一张张惊惶恐怖的面孔。

  而檀弓飞越在万顷血海之上,月下手如拈花颤动,引八部列宿群星,威光所到,山裂石穿。掌托一朵雪白莲花,化种妙成天道的符图文字,将无数人送到了安全地带。最后一个来回折去接人的时候,只剩一个红衣女倒在血泊里。

  檀弓正俯身将她扶起,可是却见一只准备随时蜇人的黑色铁蝎在她翘起的指尖上。

  说时迟,那时快,这一来势又狠又急,女孩手腕一翻,旋风般快的匕首向胸刺来!

  把脸一转,竟是吉祥。

  纵然檀弓今日元炁几竭,但凭吉祥仍不能触此天威。锋刃还没碰到檀弓,就被他的护体罡气断成数截,飞钉到石壁上,如同被强弓射出的箭矢一般。返回的一块碎片抹了脖子,吉祥颈血溅地。

  但突然之间,前胸后背同时受了重重一击。是大黑天猛然斜里飞空冲来!

  他遍身花蟒巨蛇,七彩蛇纹炫目至极。檀弓只感眼前分纭有万簇花,像极了凝视那恶魔泉眼后的眩晕之感,席卷全身而来。

  无数条毒蛇同时飞射,密如箭雨,就如像火光激迸的一排排狼铣,连一条脱身的缝隙都未曾留。

  大黑天凶光如芒如电,如暗夜般的眼睛仿佛能望到灵魂的谷底,他用一双青筋暴突的大手擒住檀弓的脖子,像是在念最阴毒的咒语,混合着极端的狂热和愤怒:“……云蓝华…云蓝华!”

  而下一瞬间,他就被檀弓的长剑刺出后心半尺有余!大黑天还兀自前仰后合不肯倒下,双手捧着胸前剑柄,口中咕噜冒血,却还疯狂般的狞笑,令人倍深战栗之至,只是诅咒般重复那三字。

  檀弓猛地将剑一拉,顿时血流注出。

  疾雷五河裂,像是断了锁的蛟龙,泼天的暴雨千斛罄一泻,很快将大黑天的身躯从这片土地上冲刷干净。

  龙神俱会,大雨洪流,翻卷怒涛。檀弓手中杵着的宝剑遍吐银芒,广现森罗,他一膝在地,头发长可委地,被狂风吹得飞舞不定。

  昏眩之感接续而至。此时倘他有一息荒殆,一念孱弱,就会被这铺天盖地的黑暗吞噬殆尽。

  可同样骤至骤消的,还有远处熟悉的音乐和香气……

  倒下去之前,檀弓感到忽然身轻如羽,他像被人提着线牵引向前走去。

  眼前模糊出现一个白衣人的背影,其神采天容,不可名状。檀弓脚下一步紧一步 ,可是不管行得多快,始终追不上那琴声,或是白衣的步伐。

  忽的三头黄斑老虎向白衣人扑来!他们饿得发疯,满载一切贪欲的身体,沉重到好似空气都为之颤抖。

  可是却见那人安然不动,猛兽攒在他身前,两只流涎,有一只已咬到了衣服。

  白衣全然不惧,颜色不变,谓虎曰:“我从天地大劫兴来,不作昧道之事。若欠你宿债,合供你啖嚼,何以畏避;如其不然,休在此蒿恼。”

  音质明澈,万山回应。三虎闻言,皆弭耳低头而去。千凶万恶,更莫敢来干。

  檀弓步白衣人之后,又行数十里。路遇一身穿麻衣、双草鞋,黑脸跛足的昏死老道,路旁遗一储物戒,戒中有锦绣千纯,白璧百双,黄金万溢。白衣施救手而分文不取。老道问以原由,白衣只道:“我本太上弟子,不求财利,无冀名誉。况且无功,岂可贪天之赐。”

  老道闻之微笑,手持大拍板,九章歌声遏浮云:“踏歌踏歌蓝养素,世界能几何?红颜三春树,流年一掷梭。古人混混去不返,今人纷纷来更多!”

  在这渐行渐远的歌声中,更深处漫出一阵青烟翠雾。檀弓感觉凉风触身,雾散去之时,只见百花荣茂,数绝色濯于溪滨。风欲转,柔态不胜娇,众女娇啼一夜,而白衣水边露坐到晓。她们只得放行,各各稽首,作礼而退。

  愈往深处行,气温逐渐降低,北风如刀,满地冰霜。道中迷雾冰滑,大风扬积雪。西行二十九里,被一条冰冻的暗河拦住去路。见一祖师端坐,面壁不语,问曰:“此行所为何求。”

  白衣首体投地答:“但为无上正法来耳。仰惟天尊慈念群生,为我开甘露门,广度群品。”

  祖师道:“云蓝华,你本丹元北极,天关之灵,九世七玄,生天证道。于亿劫中精勤,为法忘躯,敲骨取髓,刺血布施。打破一切铜墙,跳脱所有迷障,心冷于冰,气行如泉,性空于境,神静于渊。已成无上道,修成三万六千道要十极之天主,威灵摄於万有,宏敷济物之慈,魔事无所不为消伏,你乃有何不祥不可以自为三界泯消?”

  天降大雪,白衣立于雪中,坚持不动:“我见三千世界极盈即寓极虚之象,至盛即寓至衰之机,是以成、住、坏、空四劫连环。今天疫甚多,大劫垂至,众生三毒心炽盛,灾流万代。弟子愿虔倾精意,俯此微躯,化为尘土。风刀考身,万死不原。因而邪精妖爽,尽与绝踪。末法时代,永令断绝,道胞黎庶脱轮之苦。”

  至次日黎明,雪埋过膝,四肢冻裂。

  天地为之戚容,河山为之黯色。祖师亦悯容问曰:“你此行以救苦为务,今久立极寒之中,此为至苦矣,宁不知自救耶?”

  白衣答:“纵使身止诸苦中,如是愿心永不退。失我一身,全三界众生,所失者少,所全者众。祈求激切之至,弟子稽首再拜奉请。”

  祖师慈悲之心于眼波中流动,却不应他所求,只是摇头道:“云蓝华,惜你虽大悲胎藏生,普照十方炽燃宝光明世界种,然八世心莲不净。此一世还如梦中,不知是梦,未除痴爱获甘露涅槃,何以为众生澎解脱法雨。”

  祖师举起拂尘,燃起烈焰圆光。天地雪霁之时,祖师已冉冉淡虚而去。

  而檀弓也霎时目中清明,白衣消失不见。

  幻境被彻底打散。重新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白草黄云的大漠。

  一块巨碑上写:大沙周界。

  在肆虐的北风之下,一道道形如鳞片的沙丘,犹如大海上的汹涌波涛,由北向南滚滚而来,岩块岩层被雕刻成异常规则的菱形纹路。沙漠腹地竟还有山,山分为红白两座山嘴,东西对峙。从高处向下看,山体红白相间的颜色倒映在黄沙的海洋上,就像爬在河里喝水的红龙一样显眼,自然鬼斧神工更是惊人。

  金黄的落日下飞雕盘旋,嘶马奔走腾起的沙雾,在滚滚的热浪中,也一闪一闪翻成彩色的斑斓。

  而檀弓却只觉寒威倍胜于前,力已不支之时,却有人猛地按落一沉景云,下降云斗,扶住他的肩头。

  抬头望见那男子翩翩俊美、倜傥英奇的相貌,风致洒然,真人中仙也。好高的身量。

  其光大明如万日俱照。

  可是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瞳孔却转为璀璨的纯金色——只是越金。

  ……

  “左尊大人!左尊大人!”

  再度醒来的时候,檀弓已身处一间清凉的洞窟中,身上盖着越金的披风。远处可闻金笳怨曲,面前几只饥乌啄残骨。

  越金急得脸上红白不定,见他醒了,惊恐的心神还没有完全消尽,忙道:“左尊大人可好些?”

  檀弓微微颔首,算是作答,看他道:“何所至。”

  “我与俱苏摩共得您抚养安住,恩同己子,我更与她形如姐弟。左尊大人常说‘不可忘本,必尊道德。鱼不能相忘于江湖,则濡沫之德生焉。’今知义姊病势危笃,怎能不来探望?”越金浩然长叹。

  因见檀弓起身,忙又去搀扶:“这阵到了晚上,风凉起来了。大沙周界时常有瘴气伤人的事,左尊大人受了伤,我还是送您回去吧。唉,那您这一趟又是……”

  他话到一半,忽觉没资格过问圣主的事,便住了嘴。

  檀弓道:“我此行为蚩尤而来,缅栀支提殿中遭震变之突。我闻故人之音,追之不及。”

  “故人?”越金更觉自己不该往下知道了。只是轻轻用手帮檀弓衣服掸尘,忍住不言。

  檀弓却不像在回答谁的问题,面似云冻,徒然自语尔:“或彼无音响,半我结幽想,慌惚若见之。”

  越金屏息静听,他并不明白,可是只觉一种渺漫而绵长的难过之情,悲风吹蔓草,也将他深深感染了,几要恻然下泪。

  一时不知道能说什么,动了一下嘴唇,半晌才道:“左尊大人既是要见蚩尤,不若与我同去找苏摩,托她好么?她向得亲爱,女儿要见父亲,不是比神要见魔便易得多、畅通得多么?也不至于耸动地方。且左尊大人慈命,些微小事,苏摩岂有不遵措置之理?”

  “苏摩应该一直在住在这里。”越金望向洞穴深处说道,“我们也很多年没有见了。”

  而檀弓向相反的洞口方向看去,看到他们身处方才望见的红白山肚中,此山比远看高峻多了。

  越金领路走进石室,里头只有些人迹,两只大蜡烛点得明晃晃的,石桌上还剩些饭食。

  又见一座雕像,身色洁白,面色端庄祥和。越金端详问道:“这是…?”

  “此即耶输龙娇法王。”檀弓目视塑像,“双手和双足各生一眼,观过去,四无量心;脸上三眼,洞未来,三圆满解脱。又名‘七眼魔母’。”

  雕像前的地上散落着贝叶经,这是刻在多罗树叶上的经卷。多罗树叶非常宽大,呈长条形,质地稠密,晒干之后用刀或者针刻出字迹,然后再灌入墨汁。写完之后,用丝线穿过叶子的小孔,成串后压在两片大夹板之间。可是这些显然已经是很古的书了,不少页已散乱、错简。

  因见檀弓似乎感兴趣,越金将贝叶经拾起,页页撮整对齐了双手捧给他,道:“左尊大人,我去先把这里巡查一遍,找找苏摩。您在这里先休憩片刻,我去去就回。”

  “苏摩!苏姊!是我!”越金走出了檀弓的视野范围,声音回荡在洞穴中。

  檀弓手捻多罗叶,翻阅书简。内容是由上古已经灭绝的佉卢梵文写成,并且充满隐语,比如用榨胡麻油和煮豆汤来暗示众生受苦;用鹿象征着断灭,因为它们不会在一个地方过夜;用鼠来比喻时间,黑白二鼠代表黑夜和白昼,指人命无常。

  檀弓费时可以读懂。这大抵是一本俱苏摩的日记,写她回到大沙周界后,曾经侍奉耶输龙娇法王。说当时法王七枚眼珠俱被挖空,眼周的皮肤皱得如核仁一般, 深陷颧下,两口黑井般,似一具风干的老僵尸。垂奄一息,爬走不动,没挨几日便入灭了。

  檀弓正要翻下一页,可他忽又觉彻骨寒冷,手撑石壁,咳出团团猩红,血涌似被藏红花染了的溪水,污了贝叶经。

  右腕上一条发紫的伤口,那是混战当中,不意被吉祥的毒貂咬伤所致。一开始只是小指变黑,现在整条小臂都是淤色。眉中亦生黑气,是阴祟缠饶之徵象。

  而另一边洞穴深处,却听雷吼般的怪啸声音,振动山岳。一股股沛然之力传来,压得檀弓呼吸为之一滞。

  一头凶狂怪兽冲来!苍舌绿齿,口中喷出的污物横流,吐气成毒雾,亘四十里,人触在其气中者,即被吸吞!

  正要扑向檀弓之时,却被一拉缰绳,稳稳制住。

  因驾驭的巨兽之人,却是一个年少妇人,珠衣一袭,白肤高髻。

  “先生!”

  季瑶泪容拜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