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不羡仙【完结】>第176章 惨凄怛悼拳拳忠 好色耗精忱忱情

  檀弓一足甫踏入,整片深林都颤动起来。草叶簇簇响声,魔气激荡在空间之内,愈似大江奔涌,长河起浪,熏蒸得人头盖骨发痛。像是它们本身具备着生命,因为他的到来而苏醒。

  这里真是险难罗网的绝地。叶子像勾,结出的果实瓜一般大小,剖开来是肉是人肉,籽是人牙。盘居在硬松枝上的毒虫,鹦鹉似得怪嘴开合不定,蛰得人脸上留下一道道的血。阴神出游的魔鬼一个个神色呆滞,如行尸走肉般拖步走来。忽的后肩一凉,回头望见一双鬼手,枯萎的皮肤如同一张薄纸贴在骨头上。数片污秽的泥淖里,掉满了天兵利器,想来是过去的折戟者之所遗。

  永夜的天空下,有着种种奇异语言的痛呼、愤怒的喊叫,令人想抓起满把的泥土塞到嘴里,迫使它们安静下来。犬牙形状的湖面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沦陷一次,将一干生物等尽都吞没。一切众生都沉没在贪嗔邪见的深渊当中。

  可是檀弓脸上却没有一丝忧惧之相,魔潮之中,好像身处花草云霓境界神奇,裙褶绦带临风飘举。他看这些魔物,仿佛在看一群游戏的仙童。许多悲声震动他的耳鼓,但这里的不幸不能触动到他,这里的火焰也不能伤害到他,无物可以退失他的道心。所及之处,罡气清开了阔及数里的区域,身上金光慑得猛兽们眼缝也开不得。

  檀弓见今日并非天上换宿之期,夜空却大星奔落,小星移位,南斗不见,北斗伏藏,正是三界四天闭塞,最为浊炁奔行的时候。他左手结印,右手子文,取北熙吹之,次吸南方炁一口,连诀吹去。两手斗印劈开,拍破炁晕,红晕化作毫光,罩覆其身,如坐车轮中。如是所到之处,恶逆难萌。

  越过一座座沙丘,荒凉得好像天地都在缓缓漂移。按地图所示,此时已快行到第一个“山魈精魅黄泉”的尽头了。

  只见一片寸草不生的原始地貌中,那本应该涌出泉水的孔穴,却流出大量沸腾的硫磺与酸液,一只镶嵌在大地中的眼睛一般,狰狞地看着天空。大泉周边点缀着许多天青色的小泉眼,如小星星围着太阳。周遭被腐蚀的斑斓花土、红黄相间的草滩、环带状的沉淀物,如同露着饥渴的唇齿,更让人觉得不寒而栗,震撼壮美之中,另是一种恐怖。

  泉边土质十分疏松,踩上发出咔哧咔哧的声音,一不留神便可能陷进去。檀弓走近了才看清,那泉眼形状四方平阔——竟像极了一口不大不小的剑鞘。

  檀弓眉蹙正紧之时,却听身后有呼救声音。

  那人被一群魔兽堵截,原本一个打滚向前翻出了包围圈,可是野兽的头角猛地刺来!眼看就要红的白的喷涌而出,整个人砰然倒地时候,只听“冰”的一声,周围炁场猛地敞阔——是檀弓斥剑指救下了他。

  檀弓淡金色的长袖倏然向两旁拂开,地绝魔尘,天无氛秽,一切猛兽纳头逃跑。只见那人颌下一颗豆大的黑痣,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在西冥施恩放走的雷部俘虏——蒲察道渊。

  蒲察道渊脱离险境,向前一跌单膝贴在地上,见到檀弓面容,还看不甚清,就已另一条腿也跟着跪了下来,定睛一看之后,痴呆呆向后一倒,直直吓昏了过去,后脑勺“咣当”一声磕在石头上。檀弓虚点他灵台,这才醒来。

  在此非凡魔境,蒲察道渊连手脚功夫都使不出来,而檀弓居然还能挥出剑诀,这是何等当世殊绝的道源正炁!又见他走来禹步治道,冰姿自有仙风,原来已料定必定是哪一位鹏麟大圣,但谁能想到竟是如此之贵!之前他也点兵场行伍之中,那一根十三莲花鞭果真绝非作伪!

  在凤皇营帐中时,他曾经何等藐视圣躬,恶言辱君,罪当万坐。而面前的这位至神至圣,却对他一素未谋面的小卒生发悯心,几殒身相救,真是做梦没想到过的奇谈。这超出了他的认知,是全乎不可理解的。故而只觉摸不透大天帝的庙谟之深,躬虑之远,当日上神必然有其他用意,虽然沾济了他,但怎么可能不秋后算账!十夜九晚抽搐惊醒,狂摸脑颈安在否。今遭相逢,何不毛发森然,背脊寒耸,一颗心颠成了百八十瓣,一重地狱一重天,倘檀弓再多沉默一会,他就要举起剑来自刎谢罪了。

  幸檀弓在此之前开了口,下视他袖中掉出的一根软金丝鞭、一串漂亮的银索红铃,道:“此物何来。”

  这宝贝是当年卫璇送给无须的,卫璇故去之后,无须常常月下举手望到拂晓,一时一刻没见他摘下来过,现在怎么会出现在旁人身上?

  毕竟在雷部混了个中小差事,眼力见可是保命本事,蒲察道渊忙将手链拽下来,双手捧交。期期艾艾说那犬扼意图弑逆纯阳真君,还将真君浑身法宝扒了下来,以奖三军振发士气。这段是真的,但后面他拖了后腿掉队,所以被猛兽群起攻之,则说成了看不下去犬扼暴行,原路折返皈投大道,正想去无化丹殿请大天帝降伏捉祟。

  见檀弓态度平静得像不记得西冥往事般,似乎把自己当做陌生世界的陌生人处理,蒲察道渊喜惧交切,茫然自失,又猜想或者仙籍天骨而流浪尘土中,下凡的那个徒然一道分神,一主一副的两具肉躯没有记忆融合?一定是这样,没有别的理由说得通了。便也生出了点求生之心,忙自谋,道他晓得那猾贼行军路线。

  这和檀弓原本计划的路线何止是错开,还要走一大段回头路。蒲察道渊见檀弓凝神在听,便大胆补充说:“禀、禀上神大人,犬扼此行为讨先天五方旗而来。其中一面素色云界旗,正在蚩尤外室觉乃夫人宅中。他,他所以先去…”

  蒲察道渊仙龄不长,以为雷祖和大天帝只是文武不相统属,只知道在犬扼事上护罪非轻,更没觉得在檀弓面前建功立业有何不妥,现在是一心顶戴礼玉容,说了这几句话,脸上神采焕发,更忙示事帝之忱道:“大天帝陛下来时,可见过两个姑娘温玉池边,脱服澡盥,那便是觉乃夫人的两个女儿:吉祥、妙善天女了。”

  这时,却听不知哪里来的朗畅笑声:“哈哈哈!”

  一团黑气化出人形,魅魔冠戴不整,舔着下唇一副意犹未尽模样,穿一件杏黄底团花锦衣,快和这五彩缤纷的地面融为一体:“何止见过…”

  檀弓没第一时间转头回应他,魅魔看这种闷声不响的榆木质地,都不用看脸就确认道:“还真是左圣,别来无恙啊……”

  檀弓示意蒲察道渊指路,即刻就要改道去找觉乃夫人,可是却忽的头晕目眩起来,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黯淡,不得不在原地休憩。他试图进入最松弛的状态,不萦尘虑。可是闭目全是万花筒般的色彩,交错形成正是那只诡异的泉眼——恶魔之眼。

  檀弓定了定神,然后才说:“尔何至此。”

  这里是上古魔域,在自己家地界被突作此问,无怪魅魔觉得莫名其妙。

  他五百年没见檀弓,没得近朱者赤的默化影响,天地良心渐渐失去,加上与北帝结诸冤对,无量无边,远远超过领大天帝的慈惠。所以见面惊喜是谈不上的,没有反目呵天骂地,已是大念特念旧日情分。根本没发现檀弓的异常,倨傲冷笑道:“本座来走亲戚,左圣呢,是要来替你那好亲哥哥踩踩点的?哼,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个人。蛒螂爬扫帚,妙哇,妙哇,今天打算来结个什么茧?”

  蒲察道渊并不认得魅魔,但知道此时应该挺身护驾。可是被这一口一个的左圣叫得压力巨大,心里乱如牛毛,又开始大感小命危矣,脸贴地上,不敢鸦叫。

  因为被魅魔两臂一张挡了去路,檀弓终于看了他一眼。

  魅魔三界六道阅美无数,这张脸孔在他眼中,不过是平正端凝的中上之姿,但那气度如同月轮终皎洁,一怀清操厉冰雪,只这一下目光迥如针刺,看得人浑身又痒、又辣、又痛,未饮心先醉。花无其魄,玉无其魅,什么吉祥妙善,作比之下都不过青楼贱质、红粉庸姿,更想其真容是何天造地设的绝艳……

  于是魅魔豁然无滞又起色心,自动闪到路旁,顿改恶容,柔软身心,霭然含笑道:“开玩笑,开玩笑的。左圣今天为何有雅兴而来的呢?说说看。我这个当朋友的,往日一片心,今番良晤,也好为左圣排难解纷。哪怕帮衬不上,大小当个导游,左右陪个东道够用罢?”

  见檀弓不语,魅魔涎皮赖脸继续描补,也对蒲察道渊悦容道:“那这个小仙家也是哪句话讲在错处了么,你放心,左圣大人胸襟开宇宙,器量溢江湖,怎么会同你小人计较。”

  魅魔再厚的脸皮也有点吃不消,接着朝蒲察道渊腰上踹了一脚,给自己找台阶下:“说了左圣不生你气了,这是圣上的洪恩,还不快滚起来!”

  檀弓只问他见过无须没有,魅魔说那倒没有,不过若想要去找觉乃夫人,没人比他知道哪条捷径最快,复问檀弓真实来意。

  檀弓一共没回答几个字,魅魔还自动把什么“苍生”剔了不听,只注意到“卫璇”二字。

  “怎么还有那臭小子的事,多少年了还没死透?”魅魔诧异又不耐烦,但还是敬让笑道,“算了,那又如何?名花是有主,我来松松土么。”

  这话刚说罢,魅魔忽觉他颇有点神不守舍模样,动眉问怎么了。檀弓也只道无事,一面作速前行,一面勉力维持清醒。魅魔撅了一根干树枝当御剑,狂风中还能兀自浪出妄言绮语。他一会天仙宝贝,一会卿卿美人,说这百年苦熬似万载,是昼暮思念夜梦颠倒,说法也着实不俗,说也不全是想你神光玉容,想的是过去在域外同吃同住时光,自己夙沾教雨,久沐玄风,好不快乐,早已打算归依投恳大道。

  蒲察道渊在最末,亲耳听见一句句挑逗言语。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他感极大屈愤,就要拔剑与魅魔决一死战。何物狂生,不法乃尔!

  义勇大步飞到前面,却见大天帝不仅不见半点怒容,颜如渥丹,脸像是羞热的,还伴着凉风拂来夜合花的甜美芬芳。

  于是蒲察道渊像被人猛击一棒,连连后退,心灵纸窗儿风裂:人说大天帝“德至春深、香海慈云”……竟,竟然,竟说,竟是这么解的么?震惊之余屡次想大窘避去,但身处绝境当中,一粒过河卒子哪去也不是。

  正在此时,四下气流突然一震,旷野中忽听狂吼的叫声。

  一大团黑影疾奔原野之中——状似虎,豪猪般的獠牙垂地而行,碰岗岩如切腐乳,经过之处地表皲裂,迸射岩浆。

  火雨席卷天地。火山爆发直冲云霄,火流星陨落将地面砸出无数巨坑。千百魔物,不论有形或是无形,均在尖叫声中崩灭,黑夜染上一幕又一幕惊心动魄的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