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不羡仙【完结】>第143章 难尽伤心画不成 无济所悲骨髓干

  “心…伏矢魄。”

  这是一篇血书,扶摇最后一个魂字的勾还没写完,应该便气尽而亡了。

  林茉茉长拜不起,啜泪道:“道长,扶摇说她那日不是叛主,而是带着卫公子的伏矢魄离开了,为的就是图后计啊……”

  卫璇的亡灵消失在血湖地狱中,魂魄失散,天地无踪,所以无法肉身复活。如果有一缕残魂存在人世,便有一线希望了。

  和卫玠在水中荒唐了那许久,檀弓脖颈上是鲜润的潮红,遍布牙印和吻痕,满嘴铁锈气味,讲出话来,连舌根都是麻木的,嗓音沙哑:“伏矢魄在安?”

  林茉茉还在哀哀痛哭,犹豫了一会:“扶摇把它…藏在心脏里了。”

  檀弓低头不语,叩齿相击。

  林茉茉看他知道以后,光凭神情看不出任何惊喜之色,不知道是个什么态度,而且挺久了没动静,便开口问:“道长?道长?”

  檀弓解释,他是在为扶摇念诵往生咒。

  林茉茉小心重复,短短十几个字说得十分凄苦:“道长,卫公子的伏矢魄在扶摇心肉里……”

  檀弓嗯了一声,然后阖目继续念:“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却听噗呲的一下,是刀刃划破皮肉之声。

  檀弓睁目,看见林茉茉手捧着一个血淋淋的肉块。扶摇不过五六岁的光景,心脏还只有鸡卵大小。

  檀弓两眉长蹙:“扶摇往生极乐之后,伏矢魄自会离体,尔何须以如此恶法戕虐彼尸?”

  林茉茉吓了一跳,忙说:“我以为道长受了重伤,法力受损了……若是念完了等它生效,取出来不知何时…我害怕夜长梦多,我…卫公子对我恩重如山,我,我实在急昏了头,道长恕罪…”

  黑夜中一团幽绿色的辉光,如同一只鬼眼似得飘在空中。

  这便是三魂七魄中的一魄——伏矢了。人体的七魄同归命魂所掌,命魂住胎之后,真炁分布于全身的七个脉轮之上,形成七魄。伏矢魄在眉心一轮,为其中力量最广、统御身体最多的一魄,故而人死之后,存留时间也最长。传说开过天目的之人可以凭借此魄的能力,空手抓住飞来的箭矢,故称伏矢魄。

  檀弓伸手一摄,握在掌中,伏矢魄离开卫璇法身如此之久,合该如此虚弱,可是又仿佛其上有一层薄薄阴翳般的禁制,将它锁住了。

  檀弓迎着月光一照,伏矢魄上映出一个虚影:人身牛头,铜头铁额,四目六手,耳鬓如剑戟。

  这是鸿蒙魔神蚩尤的形象。只会出现在“法天象地”、“时空颠换”之类的上古大型禁术之中。

  从前与卫璇相处之时,便觉得他敏而好学,颖悟绝伦,万中无一。练功如此奇速,却也不倚仗服食丹药,可谓是千年难见的仙道之材。

  现在见了这道禁锢,檀弓却心下多一重考量:卫璇莫非是练了什么上古的禁术?因为即便是无情剑道,也绝不会在魂魄上留下如此之深的蚩尤刻印。

  林茉茉像是明白了他的忧虑:“道长,可是这伏矢魄有什么古怪之处么?是不能用来复活公子么?”

  檀弓见那禁制之源头,似乎是指向……

  齐云山就在南华鉴洲境内,所以二人御剑行至卫府的脚程,也不过一两个时辰罢了。

  百山环拱形似莲花,卫府没有预想中的恢弘气派,而更像一方清雅隐士居。守门童子三五个,额上都贴着象征星云篆的花钿,似乎正道之气很足。二人密入之时,却见一层绯红、一层重紫的毒雾浮在云上。这是何等磅礴巨大的魔力,能令方圆百里死灭煞气这般深广。动念诵咒,连土地神都不敢应召而来。

  林茉茉边走边解释:“道长和公子走后,我偶然机缘之下得道,升入这里求仙。公子见我孤独无依,便暂时将我安置在他府上。还给了我许多盘缠,教了我功法,让我方便出去谋生。”

  檀弓已不是第一次在赤明和阳见到林茉茉了,上次公主招驸之时,为卫璇代而露面的小婢女,不正是她么?

  雪白粉墙清溪泻霜,树杪之间藤萝掩映,园景陈设都是名手雕镂。转过前面一个角门,一股崭新而清甜的空气扑面而来,这应该就是卫璇的住所了。

  见到旧址,林茉茉又滚下泪来:“公子大恩,我不敢忘。”

  院中破败萧索,花木凋敝。一阵卷着枯叶的大风吹过,白石台矶上掉下来几颗云子围棋,落在干泉中的两条死鱼边上。卫璇的房间乱不堪言,到处都是被撕毁的名人法帖,洒落在地的十方宝砚。五色纱糊的小窗,被剑刃捅得千疮百孔。玉笛被折成几块,泡在花囊水里。

  这种风卷残云般的暴躁只像出于一人之手,檀弓说:“卫玠曾至。”

  林茉茉猛然目中恨意四射:“岂止是来过!”

  她将床板掀起,露出下面一个圆盘石座,在上面的三色珠纽上按了十几下,手法非常复杂,但看得出是易理。

  只听见噗的一声,石桩下落,竟然出现一条密道,下面幽毒之气浓郁,仿佛延往深渊。照出大致地貌之后,林茉茉害怕有人,便摇手熄了火折。在完全的黑暗之中,他们顺着甬道不住右转,走着螺旋形向下,不知下了多少级台阶,甬道越来越窄。

  终于到了,林茉茉点起灯——

  卫璇的居室下面,到底是什么刑场!

  满地都是泡血的软玉长针,打翻的化骨绵水,用完的符纸弃在地下,檀弓捡起来一看:这是上古禁秘魔术之首——移宫换羽。

  所谓修道,其实修的是“性”和“命”——性者先天至神一灵之谓也;命者,先天至精一气之谓也。

  而普通人极难做到性命双修,所以常常性至而命不达,或者命及而性不足,导致修为无法突破。而移宫换羽术是两个人一起修习,一人单修“性”,一人单修“命”,所以进益往往快逾百千倍,小几千年便可上达仙班了。

  听着这般完美无缺的上流功法,为何又会沦为魔道禁术呢?因为修性者只是一个储存元炁的工具,会为修命者源源不断贡献功力。时间一长,修命者成就大罗金仙,而修性者则会心衰力竭而亡,因为其过程太过残忍,神智近癫,最后疯傻的更数不胜数。

  林茉茉好像本就知道,哀声说:“公子他…他就是千叮万嘱,绝不容我对道长说一个字。道长看到那伏矢魄有什么不对劲,那一定就是因为这‘移宫换羽’了。’”

  檀弓手中翻阅那些符纸,几乎是魄悸魂惊越翻越快,只见到其年份可以追溯到百年以前——

  一百年前,还是个三岁幼童的卫璇,就已经昼夜不停地经历着针穿骨髓、杯取心血的惨烈极刑了……

  檀弓额上沁出的汗湿黏鬓发,再多看这里几眼,心头如被热刀割蜡般,然后又被冷冰冰的风倒灌而入,呼吸为之屡窒。

  忽听见“啧啧”两声,随即檀弓周身的炁场全部被封闭了。

  摇佩玉琤琤,卫玠缕金的折扇在手中敲了两下,林茉茉立马昏仆在地,不知人事了。

  他那极为高挑俊美的身姿,一边走来,一边将脖颈上还插着的匕首缓缓拔出。那覆有几千道神祝的金色光明匕首,就这么被扔在污泥之中。

  卫玠发冠散乱,那爱恨翻覆无常的脸上,扯出一个笑容。薄唇轻扬,端是风流无双:“好师父,你想听什么故事,何必假他人之口,让我亲自告诉你,不好么?”

  对自己大白于世的奸谋,卫玠甚为得意:“你应该猜到了吧?他呢,就是那个‘宫’,我呢,就是那个‘羽’。”

  “他练再多的功,都会被我‘吃掉’。所以你看他有半点想修仙的样子么?你是不是还总责他天资颖异,不求上进?哈哈,你想想他怎么会愿意助我修魔?他是恨不能自尽!”

  “记得有段时间,他是不是总是躲着你,恨不能从你面前销声匿迹?哦,因为他知道自己终于遇到了情之一关,方寸大乱。天付万类说情之所至,烈焰焚心。他命不久矣了哪里敢见你,惹你日后伤心?”

  “他死的时候说的什么?他说‘生来便求取死之道’,什么意思?是他觉得活着日日都是生不如死。我让他死,是赐他一场痛快,你明白了么?到了阴曹地府,都须得感佩我德才是。我这样的好哥哥,真是今世间杰,来世美谈。”

  “嗯。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还要置他死地?……是因为你啊,我最恨、最恨别人染指你半分!”

  卫玠忽然满脸铁青,但脸上这铁青之色一显即隐。心中已经是狂怒,牙齿格格而响,仿佛全身的骨关节都在摩擦相击,蓦地拔高音量:“你不明白,你从来都不明白!我最恨最恨你从来都不明白!”

  卫玠将那匕首的尖刃踩在脚下,居然自残,可是脸上毫无痛楚神色:“你真的觉得这些神仙手段对我有用么?当年若不是你假惺惺地来议和,我早就覆灭了整个神族!试看今日之三界,又当是何格局!”

  歌啸之力混合着灼热的欲色与戾气,一泄而出,檀弓五脏俱损,肝肠如有刀绞,向后退了两步,坐伏下来。烛光莹莹之中,卫玠看见檀弓瞳孔依旧冷洌如冰雪,显出那如出一辙的漠然无情。

  两步跨了过去,卫玠将檀弓的下巴狠狠抬起,就要严声逼问。但是看见檀弓眉如霜雪,睫如织雾,眉梢眼角无不是拒却之意,似乎丝毫不沾人间烟火气,可是独独浅淡的唇被逼出一缕艳色。卫玠便将啸术收了回去,和煦笑问:“哦?我明白了,你是嫌方才亲热得不够,现在自己上门来投怀送抱么?”

  抬头看了看伏矢魄,笑意更深:“还是说,你更想让他也亲眼看看?”

  卫玠演烦了独角戏,就一定要刺激檀弓,说出点什么合他脾胃的话来,方稍解心头之恨,便更说:“你还羞去了不成?我们从前不总是这样么?他死的那日那时,你在画里同我做什么?你在同我画眉、作诗、酿酒、弹琴,我将那桃花碎挼了贴到你面上,是怎么贴的?这个总不能忘罢?…无忧寂默好名字,可真是无忧无虑,没人打扰,‘甚是极好’。”生怕檀弓想不起来似得,念道:“我写的那句‘百年浑似醉,满怀都是春’,你不是说甚是极好么?”

  “那个诗怎么念?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秋露白好喝么?滋味不坏罢?你的天君再喂你些。”

  “想让我解开伏矢魄禁制是么?好啊,你也让我当当你的道侣,怎么样?”

  无数诛心之言,卫玠似乎是在将百世代的仇怨披纷、三千年的噬心之痛,一次性报复完毕。

  分明是一字字尽都清晰明亮地钻入耳鼓,可檀弓无一回应。

  卫玠忽地停了,因看见檀弓鬓发渐渐染上雪色,然后从上至下,一个呼吸之间,已是一瀑垂腰的白发。

  传说至高的天神死亡之时,出现种种特奇异象。其一不复那昼夜昭然的身光赫弈,于福尽寿终之时,头上冠华自然萎悴,须发尽白。其二肌肤不再香腻,浴水沾身。檀弓全身如同泡在一汪冰水之中,玉质清透。眼角湿润一片,薄泛桃花色。他润黏的白发像是汲饱了水的雪缎,银光流转。

  卫玠连声喊“太微”,可是檀弓五感断灭,奄奄垂绝,已是命若悬丝了。

  而其三,就是至高天神欲境殊胜,自然无有耽恋,可是于衰相现时,表现出取着不舍,此时多发慈忍之言。

  一寸寸寒光从檀弓身上飘出,好似一株悄然绽开花苞的玉簪花树。他忽地缓缓睁目,雪白的睫毛融化了一样,终于唤了一声眼前人。

  但他叫的不是“卫玠”,更不是“万讫灭”,却轻之又轻地吐了一个“栾”字,带着叹息的尾音:“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你倘去邪归正,弭平厄祸,为我唯一之所望。”

  任卫玠如何呼唤,那阖上的双目,如同琼花枝为深厚严霜所积,再也没有睁开了。

  卫玠木然不动,然后突然极为仓皇恐惧:“不可能!…不可能…你又是骗我的…!”

  他强行将魔力转化成精纯的神力,急急朝檀弓胸间拍去,十指运劲,喀喀喀响声不绝。可是檀弓已经衰相毕现,单凭魔力岂能逆转生死?

  卫玠不假任何思索,将檀弓下巴一掰,把魔种也喂了进去。那魔种一经离体,卫玠眼前昏暗无光,脖子上的贯穿伤重新剧烈作痛起来。气管是半断了,再不能说连句的话。

  檀弓却咳嗽了一声,有了活气。他身上那忽浓忽淡、妙若莲花的香气,也重新袭来。

  卫玠紧紧将檀弓搂住,要把他嵌进怀抱里一样。因为强烈的余怕,卫玠身体颤抖,心头充塞满了失而复得的喜悦之情,一时其余任何居然尽忘。

  惊悸稍稍平定之后,卫玠这才开始怀疑:适才自己分明极小心把握分寸,那啸术绝不可能伤及檀弓性命…

  惊疑万状地这么想着,卫玠还是继续为他输送魔力,片刻不敢停下,但忽感觉檀弓体内游窜着一股龙祖真意——正是这龙气,才致使丹田识海失却主宰,将檀弓伤至衰相!

  卫玠额上立现冷汗,刚暗道不好,忽然千万道毫光齐放,那块圆白银石将卫玠弹出数丈,一道巨龙之影从檀弓身上腾起。

  嘭的一声,一条巨龙赤带如锦文,这小小的地下之室,顷刻为其摧毁。巨石硕硕而落,碎片八方乱射,卫玠急忙抱住了檀弓,用后背全替他挡住了。

  但就是这一刹那,一道石刃穿胸一剑,将卫玠钉在了地上。卫玠五脏六腑血肉成泥。

  一声苍远的龙啸之后,卫玠滚落在塌陷的地窟里,不住冷笑:“冰羯罗……你好算计!你知道我天下万物无所惧…唯一的软肋,只有一个太微…哈哈哈…是你,是你甚至不惜差点杀了他!你在降生座下…学得是这般弄奸使诈,攻人虚隙的本事!”

  冰羯罗道:“你魔种已失,有何力量敢与降生玄祖之力相抗衡?此时不伏诛,更待何时!”

  口吐出一枚龙珠,与那圆白银石相互融合,霎时造化万千,天降宝光,显露无数碧霄梵气,三光紫文混合:“天剑净世,破灭万障!”

  只听见将的一声,伏矢魄上的禁制霍然剥落。

  眨眼之后,龙珠内收入一道磅礴黑气。而这天地之间,再无卫玠形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