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不羡仙【完结】>第105章 行是妙计巧弄拙 行盗命陷美人画

  天上红云消退之时,雾气也渐渐散去,显出十几条羊肠小道。四周行人众多,却还能听见旷野中的猎猎风声。

  苍溟不由说:“大天帝,好生古怪…”

  巷子深处传来孩童拍手歌声,极其朦胧,走近了才听清,唱的是:

  “你拍一,我拍一。一团臭肉。千古迷人看不足。”

  ……

  “你拍二,我拍二。万种狂心。六道奔波浮更沉。”

  ……

  “你拍三,我拍三。天真道性。昧了如何重显证?”

  ……

  檀弓和苍溟两个大活人走近,那两个孩童不闻不见,只是重复这三句歌词。

  苍溟元神离体,八方探路,却发现不论走哪条路,行人是变了,可都有这两个唱歌小孩。他纵出身鬼界,此情景也十分可怖。

  苍溟终于放弃,走上去问:“是谁教你们唱这个的?”

  那两个孩子忽地停下,手指檀弓,嬉笑拍手说:“神子归,神子归!”

  这时,深巷中走出一个手抱婴孩的妇人。那襁褓中的孩子双眸紧闭,皮包骨的脸上一片青紫。

  妇人哀泣说:“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说着哭倒在墙根。路过有摆摊的嫌她碍事,一脚踹到了心窝。行人过去几十几百,竟无一人驻足。

  苍溟经历先前船上之事,走上前去,主动发问,简洁明了:“怎么救他?”说着便掏了许多银石。

  那妇人摇头哭说:“买不到的,买不到的。”

  妇人仰视檀弓,略收哭容:“救我孩子,须得的是神仙血……”

  两个孩童继续拍手:

  “神仙,神仙。”

  左边的说:“净土天宫。“

  右边的说:”超凌三界。“

  苍溟大惊失色,抬头看天,说:”立下何方妖孽?竟敢如此设计天帝!“

  话音甫落,却见檀弓已露出一段手腕。苍溟不及阻拦之时,那婴儿毫不客气地便咬了上去!

  他贪不松口,仙血滴滴在地,开出一朵朵金色莲花。

  檀弓脸上已经没有一丁点血色,可是神情始终不变,眉间连一缕淡荡春烟都瞧不见。

  苍溟不忍:“大天帝…够了够了…”

  妇人落泪:“道长大慈大悲。”

  两个孩童同时歪过头,神情又是好奇,又是孺慕。

  左边的说:“神子神子,何为慈?”

  檀弓说:“与乐为慈。”

  右边的说:“神子神子,何为悲?”

  檀弓说:“拔苦为悲。”

  登时漫天毫光,眼前之景大改,回过神来时,已落足于一片梅林之中。

  较之第一回 ,苍溟已镇静许多:“大天帝神机妙算,破除心劫,当真反掌之易。”

  他不假思索奉承完了,这才看见檀弓血染半臂,已濡湿白衣。

  苍溟脸色大变,原先还以为心劫幻境全是虚景,方才才未多加阻拦。但谁知那小孩的牙齿当真嵌进肉里,吮的也是十成十的真神血。

  苍溟又惊又悔,忙取出药石,六神无主惶急道:“大天帝小神以为那是心劫…才,才…小神糊涂至极罪该万死…”

  “我亦不知是否心劫。” 檀弓道。

  “人说心劫中己心无悲,己身有痛,大天帝方才可曾悲痛?”

  一块白雪绸缎飘至苍溟手上,这是极北的鲛绡,有接骨生皮之效。

  檀弓坐于一块石上,半身浴血,比梅红更甚,说:“我悲世人之痛。”

  苍溟一个怔忡,他本来半跪着想替檀弓包扎,但檀弓自己动手了,换好了洁净衣服之后,伤口还是一丝丝往外渗血。

  苍溟从未见过这鲛绡止不住的血,心惊不已,檀弓却不以为然。 这时一阵寒风吹过,梅花朵朵簇簇而落,苍溟忽觉暗中耳目众多。

  这才想起自己身在妖城,人血味道,何其鲜香。

  苍溟离开地府,法力有限,若是上报酆都求援,鬼兵造大声势,则檀弓不允,加之早闻东洲有信渊大妖流窜,若是结构攻来,寡难敌众,这时不敢先手动作。

  环顾四周,他们居然已经到了城主府内。不远处有人说:“谁在那里!”

  一众妖人各种怪状有之,说话很是混乱。

  “是人!”

  “大半夜的干什么!”

  “是凤大人请来的人吗?”

  “不是!他们没有令牌!”

  “抓走,抓走,吃掉,吃掉!”

  苍溟暗审这一行妖怪灵智不高,便放心下来,正欲动手,却见他们自动分成两列,中间走出来一个男子。

  那男子昂藏七尺,品貌俊逸,双眉蛇纹,眸色浓金,拄一根龙头拐杖,腰带流火之铃,后面拖着一根粗大雪白金环的蟒尾。

  这男子与小妖们低语一句,它们便很快退干净了。

  苍溟警觉道:“何方妖孽?”

  那男子放大耳识,听见周围再无妖族声音,恭敬下拜:“参见吾主。”

  檀弓说:“我不知你为何在此。”

  滕玄说:“接副主手谕,来此地为吾主内应。”

  檀弓让他勿待多礼,滕玄拄杖而起:“此乃副主手谕。可是吾看字迹似乎非真,敢请吾主一验。”

  檀弓抬手接过,正在看时,滕玄补了一句:“副主洒墨利落,笔力刚劲。如此字迹工整有余,飘逸不足。”

  长卷垂下,苍溟瞥见了赫赫然的北斗魁金印,便说:“蛇君多虑。北帝金印在此,岂能有假?”

  滕玄还想说什么:“可是副主……”

  檀弓却说:“性情可移,字迹如何不能?”

  滕玄也不好再纠结于此:“凤皇正在赤练福地闭关。吾主所寻的日月化消鼎,如今在一个叫‘王含贞’的凡人手中。凤皇借他此物练习琅轩丹术,以备涅槃之用。”

  苍溟觉得不对劲:“那是个凡人?妖道如此多疑,怎会将那般重要的东西随便丢弃凡人?”

  “鬼君此言差矣。日月化消鼎对妖道来说只不过无用之物,凡人不能窥其堂奥,亦不能发挥神威。”

  苍溟奇道:“既然如此,妖道为何不归还那物?”

  檀弓说:“负气相胁耳。”

  “吾主所言极是。那凡人法力低微,非我敌手。吾在此候吾主多时,即刻便可去寻他,如何取夺,一任吾主裁断。”

  滕玄已打通其余关节,三人来到王含贞暂住的东厢房庭前。门口没有任何妖人把手,只有三个年弱的小弟子。一个正捡石头在地上画小人,一个嚼果子喂小虫,一个正倚门栏流口水打呼噜。

  滕玄一摆一扭,蛇尾故意发出沙沙声,那三个糊涂蛋都无有知觉,便说:“吾主,何不直取圣物?”

  檀弓静而不语,只是让人去通传王含贞。

  过了半柱香的功夫,一个小弟子风风火火跑过来:“不见不见,太玄师兄说不见!什么释厄的没有听过!走啦走啦,一天天到晚的求见我们太玄师兄的几万个人,还都能排上次么?”

  卫璇路上也曾交代过,若先见了王含贞,要同他好好分说。可是偏偏少说一句,“檀弓”这两个字才管用。

  滕玄又望了一眼那三个看门弟子。苍溟因见檀弓不知在犹豫什么,忽然意识到他们三人此举如同夜盗,虽为正道目的,到底不齿,便说:“大天帝方才说这凡人是卫璇的弟弟?这些人总归不会不认他的。”

  说着,也不等檀弓应允。苍溟自顾自走去,将那一个小弟子石头踢开,手摘一枚树叶,咻一声弹出去,把人全都戳醒了,上前说:“我主人卫璇约了今夜手谈,还不快把结界打开。”

  那三个小弟子见到檀弓,排排罚站挺直腰背,慌忙罗拜:“卫,卫,卫师兄?卫师兄好…”

  苍溟一个厉声呼喝,三个弟子手忙脚乱,咔嚓一下,房门洞开。 苍溟见计已奏,大步迈进。

  这计策实在潦草至极,一是卫璇名声何其斐然,就是天光峰和雁行峰差了几百座小峰的距离,天光弟子也是十中有九成九知道卫璇音容的;二是哪有奴仆直呼主人姓名的?檀弓和无须是不知人间礼,卫璇也从未纠正,所以一直这般瞎叫过来,苍溟是因自视甚高。

  可偏偏值夜的是刚入门没两天的小弟子,连雁行峰在哪都不知道。王含贞又素来十分宽纵,纪律所以这般松散。加上夜色迷离,看不清檀弓容貌,只看他身姿气度,言谈举止,说是年轻峰主也未有不信。

  如此这般,好一个阴错阳差。

  王含贞住过才不到三日的房间,居然就已这般凌乱。苍溟一番东翻西找下来,倒好像帮他收拾了一通,可是连个鼎状的东西都没有。

  滕玄说:“想那凡人将圣物随身携带,我们在此静候吧。”

  他言罢拿起案几上王含贞画的符,一看就是功力不至强行临摹,上面法印篆文全然不对,简直废纸一张。

  滕玄往下翻了几张,终于找见原本,有些欣慰,说:“原来欲承副主之道。此子可教。”

  可檀弓却道:“此卫璇所制之符。”

  苍溟一个抬头,却见西面墙上挂着一副旧画,掀开一看,后面并无什么机关秘道,放手下来,才注意到这旧画中人。

  苍溟愕然:“这…这不是…”

  滕玄听见动静,老神在在蛇拱过来,看见画中何人,立马横眉怒目:“大胆凡人,胆敢渎亵神明!”

  只见那画色已凋,蛤粉早黄得不成样了。画中人容貌已缺大半,但依稀可见他醉眼迷离,凤目上挑,水光春色之中微露骄易之态。唇边衔一朵桃花,这桃花只工笔勾了形,不曾上色。

  “何人这般放肆?作如此轻薄画作觊觎大天帝…实乃无耻至尤…”苍溟说。

  “此画乃副主所作。将此画悬挂于此之人,才当真是大不敬。”滕玄脸色发青。

  苍溟反驳:“蛇君何出此言?我侍冥主三万年,从不知冥主有此画工。”

  二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同样生气,可理由大不相同。

  苍溟从来只见过画里宝相庄严的大天帝,这般醉酒衔花的模样,在他眼里,无异旁人肖想出来的春宫图。滕玄则是生气此物原本悬挂于无忧寂默一堵暗墙之上,这凡人是如何摘下私藏的?

  正在此时,檀弓接过了那幅画,手上被鲛绡缠着的伤口,忽地滴下血来。

  血墨啪嗒一声,恰好滴在那朵未上色的唇边桃花之上。一瞬之间,桃花绽绽如生,从画里直开到了画外头。

  刺目桃红之中,一股巨大引力将檀弓完全吞没。

  滕玄和苍溟再睁眼之时,檀弓早无形影。

  苍溟忙呼:“大天帝?大天帝是被吸进这里头了……?”滕玄蛇目大睁。

  二人连挣那画卷,宁愿这画再次显灵,将他两一同收进去了。可是画卷如同死物一般。

  门外传来杂沓脚步声时,二人一时不知作何打算,只能立时卷了此画,飞窗而走。

  ……

  “你们两干什么走那么快?我的腿都没你们长呢!”

  王含贞在赤练火池练了一天功,丝毫不觉疲惫,反倒十分畅快。一想到天问果之约,心愿真十分可期。午饭那些颜色漂亮的糕点,他都只咬掉了一个小角。什么柿霜蜜淋的金乳酥,还有桂花糖蒸的菱粉糕,都觉得不入口了,和他心里的甜相比,好不值得提。

  王含贞口内哼着小调,撵着金沙飞霜的步子,开心笑着,一口白牙明明晃晃说:“跑什么呀,哎呀还滚起来了。地上好脏的,不听话呢?”

  他因想它们是识香之兽,今天这样活跃,是不是意味着檀弓就在附近呢?王含贞快活起来,水蒙蒙清凉凉的眸光流转,好像花香浮动,随时能掐出甜汁来。

  可是千万种好心情,一进了屋,如坠万丈冰窟。

  一面空荡荡的西墙。

  王含贞揉了十几遍眼,一面死盯着墙面,一面急呼:“来人!来人!快来人!”

  那些弟子懒散惯了,还嘻笑笑慢悠悠呢:“怎么啦?”

  王含贞已急出一身冷汗,四处寻找,连蒲团都揭开看看。

  “我的画呢!我的画呢!我挂在这里的画!这么大一张!上面一个人,男的,神仙,喝酒,弹琴,桃花,旧旧的……”

  他说得十分东倒西歪,还怕小弟子们不记得,又说:“酒是八罐子,带上他手上拿的。桃花树上一共七十二朵,飞着的十二朵,脸上一朵。琴是五弦,不是七弦……”

  王含贞一副魔怔样子,着实把小弟子们吓到了。

  他又找了一通,终于才问:“是不是有谁来过?是谁?是谁!”

  弟子们大梦初醒:“啊,不是卫首座说和太玄师兄有约的吗?”

  王含贞瘫坐在地,手心潮透:“卫璇玑?是卫璇玑?你们亲眼看到了卫璇玑?”

  弟子们支支吾吾说:“…对,对,是……”他们回过神来,也觉得那句“我主人卫璇”十分可疑。但这时谁都不敢带头说放了三个陌生人进来。按常理说,这个亲近的表哥卫璇,应该才是能令王含贞最心安的答案。

  可是恰恰相反。

  忿怒却无力的感觉,随着破窗凛风漫上四肢百骸,那股冷气被酸胀的心捂热了,被怒红的肺烧透了,被沸腾滚烫的血一拍拍一浪浪冲急了,在奇经八脉中像野火一般四处蔓延生长。

  忽地,王含贞将案几上所有之物横扫在地,一阵噼里啪啦乱响。

  “卫璇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