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不羡仙【完结】>第103章 万思想美人步遥 千夫指薪尽酒干

  卫璇一手被檀弓枕着,不知怎么不唐突地抽走。没及时去应,那叩门声便如狂雷骤雨似的,愈来愈急促。

  卫璇扬手一挥,让他耳边泛起一段安静宁神的琴声,又将醒酒石抵着下唇摁了进去,放下帷帐,施了一个简单障眼法之后,这才起身。

  王含贞手拿一支白羽断箭:“我把这东西还给你。”

  卫璇简单一认,又看他今天面罩乌云,心底已有八九分了悟,笑问:“已经断了,还还给我做什么呢?”

  王含贞听他这样平淡口吻,眉头酸皱,拧成一团麻花:“当真…当真是你射死了我的咕儿?”

  “他们说是你那天射死了我的三首金翎鸟,还是一发三贯的神箭法,死都不留全尸,脑浆子都流干了…原来是真的。”他自觉太孩子气,没有气魄,立马换了一副郑重口吻。

  “含贞,我不知道那是你养的。若我知道,断不会那样。我很不对,给你大大赔礼。”卫璇替王含贞斟了一杯茶,掌生热风,吹温了才给他,实话实说道。

  王含贞忽然激动,站了起来:“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

  “你坐下来说,你是大孩子了,凡事都要冷静些。这事是我大错。”卫璇定定神,叹了一口气,“但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

  王含贞这人自小心柔肠软,是一个拈花采药都不敢不愿的奇人。别人围猎杀剿妖兽,他倒好,专给那些小动物疗伤治病,别人是功法仙宝堆一洞府,他是捡来的猫儿狗儿兔儿鸡儿满堂跑。

  夫子教御剑飞行那会,他举手发言,十分真诚地说:“这样好得很!比学剑学符都管用很多,总不用走路踩到虫儿。我娘说,我小时候学走路总也学不会,就是因为这个烦忧,耽搁了很久。”

  满堂哄笑,“含贞学步”一时传为笑话。

  所以王含贞偷养了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真的不可计数。卫璇明晃晃的承教玉佩挂在腰间,连新晋的弟子名字都来不及记的,每天忙得一个头不够两个大,哪里有那样多空去计算这个?

  卫璇说的实话,可是王含贞不想相信,揪着问说:“你怎么不是什么都知道呢?你自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那个绿曼姊姊你见过几面呢?怎么连她走火入魔都知道,所以故意放水,在大家面前充好人呢?怎么到了我这里,又变成什么都不知道了呢?”

  卫璇本想说:“我如何猜到你府中之物会在魔营?”

  可是话到嘴边,尽数吞了回去。卫璇好言好语说:“这事是表台的思虑不周。千不对万不对,再也不狡辩了,下月我带你回剑北的青龙山上再挑一只,如何?你也许久没回家看看了。”

  王含贞不领情,扭过头去,白皙如玉的脖颈下青筋隐隐,两扇羽睫是脆弱蝴蝶,微丰的唇颤颤地一翕一张,仿佛在极力忍耐什么,终于说:“你总是这样自以为什么都知道…若是违拗你的想法,心愿的,都是他们蠢笨,他们自取灭亡不得好死…你便是这天底下最聪明的,最不会出错的大圣人…!你觉得只自己一个人有心,别人都是你的傀儡,棋子,工具…”

  越说越偏,越说越重。

  卫璇也不打断他,微笑直视王含贞,任由对方稀里糊涂地说下去。这般厉声开罪,直接骂到了他鼻子上去,可是不见卫璇有一丝一毫的不悦之色。

  王含贞看他这样雍容优雅,觉得十分可惧。他的表台总是含着看不穿,猜不透的盈盈笑意,仿佛永远慢条斯理地在筹谋什么。好像自己无力反抗,只能等他笑意敛了,计算完了,便乖乖地当他刀俎上的鱼肉。

  卫璇眸光平和,就像一汪水银里泡着的黑珍珠,深不见底,仿佛自己说什么都无法戳破他的面具,换来他一点真喜,一点真怒。

  一股密密麻麻的恐惧感顺着脊骨爬上上来,王含贞握紧拳头,极力忍住悲声:“你一直觉得我很可笑,像一个小丑在你面前跳梁,是不是?”

  卫璇停了一息,语气已经极见真诚:“没有。”

  可是忽见王含贞一个抬手,毫无预兆地将手中的茶杯摔了个粉碎!

  “卫璇玑,我看不起你!”王含贞满脸涨红,脸色又瞬间转白,扭头就走,连踩到了什么毛茸茸的软物,自己都没有知觉。

  慕容紫英忙把白麒被踩了的尾巴捞起来,揉了两下,在后面叫了他多少声。

  王含贞都不撇一眼,只对金沙飞霜说:“还看什么看,走啊。”就再也不见了。

  金沙飞霜一直在卫璇给檀弓设的结界附近转悠,可是看见山一般大的白老虎,早吓得屁滚尿流,哪还有什么留恋心思。

  慕容紫英一来就看了这样场景,大为不解:“怎么搞的?含贞怎么发这样大狠惊叫唤,你凶他了?”

  卫璇心思复杂,眉头骤然一紧,忽然没头没脑发问:“你那里还有我给你写的信没有?”

  因在白凤城久了,慕容紫英操回家乡的西南官话,说:“什么瓜壳子信?你讲你在岛上给我写的?哦,那是多早晚以前的?好端端来问这做什么?”

  卫璇只道:“拿来我看。”

  他与檀弓魅魔三人被时空乱象困在岛上,曾修书四封,其中一封是给慕容紫英,一封是给王含贞的。

  当时檀弓将琅轩丹术的秘要写给了王含贞,可是自己担心他身怀异宝,招来虎狼环伺,以防万一,便将那丹术涂成隐字。本想待到王含贞修为可以自保之时,再做计议。

  可是十三年以后,王含贞摇身一变成了太玄大士…

  果然,慕容紫英的信里也被涂改了,少了一大段卫璇预言兰陵必反,让他前去保护帝京百姓的内容。

  正陷入苦思之中,慕容紫英抬起手,在他眼前挥了一挥:“你在想什么呢?”

  卫璇抬头爽朗一笑,掩去心中重重事,装作很不经意:“我在想来了这许多天,这里的女子虽然热情得很,但论才论貌,到底比不过淮风月客栈里头的。”

  慕容紫英正在给白麒的尾巴涂药,一挑长眉:“什么你说?”

  卫璇摸摸下巴,含笑转星眸,真是个极让人芳心乱撞的登徒浪子:“玲珑儿、玉面狐、苏莺莺……真是齿颊生香的好名字。说得我倒真有一些心痒。”

  他说着忽然打掌:“对了,怎么把白玛瑙忘了?那可真称得上是一朵国色的解语花。可惜了她很多年销声匿迹,不知伤了多少人的心…你可知多少男子为她终身不娶?”

  慕容紫英冷哼了一声,干脆将剑鞘横着撂在桌上:“卫璇玑,我不知道你是吃错了什么药,你就是吃了砒霜,也莫要再说这些扯筋皮的话来污我的耳朵!一个人买口好棺吧!”

  “我不过说说过嘴瘾而已,况你我都是男子,你和我还装什么正经么?又再说人人都说‘不梦玛瑙不少年’,别的女子也罢了,只是独独这白玛瑙,我不信你不好奇的。”

  “好奇?我为什么要好奇?这些勾栏女子,我虽同情她们身世可怜,身若浮萍不由己,可是这种娼寮场所,我真是一万个看不上。我等男儿生来为家国侠义任,这些销金场温柔乡最害人心志。我虽然修的不是清心寡欲的道,但是也求于要问心无愧。白玛瑙又怎样?就是个九天仙女于我又何干?你若再说这样的淫泆混账话,莫说同你割袍断义,就是为了栾高师,我也决计不放过你。” 慕容紫英又惊又气,白麒嗷之附议。

  卫璇不紧不慢,将那剑鞘双手捧还给慕容紫英:“是是,我说不过你,不要生气了。可是你话也说得太满,你襄王无情,怎知她神女无意呢?”

  慕容紫英铅云满脸:“面都没有见过,你为什么平白作践别人姑娘清誉?好,那这样说来,你为何不会会那安陵嫣的神女之意?”

  卫璇笑说:“你打住。我只是闲来看了几部话本,里头说你和白玛瑙的故事,就和在眼前一样,说你们是冤家路窄,不打不相识,后来还是人家姑娘主动,先说什么‘你若无心我便休’,也真是个奇女子,同爱郎表露心迹的话也这般烈性,只差将那和田烟紫玉的手钏,定情信物掷到你脸上。天下第一美人岂见过这等委贱明珠的呆子么?可这‘慕容遗剑’的七郎铁了心爱侠,誓此生一身正气荡世间,她女儿家也执意要和你仗剑天涯,做一对流离江湖苦儿女。”

  慕容紫英声名这般显赫,故所以坊间总有以他作主角的小人书,写别的也就罢了,他本人最忌被杜撰莫须有的风月事。

  这时檀弓划破结界,走了出来。他与卫璇久别重逢,但也只是点首为礼,称了一声:“卫璇。”

  他有些慵困,声音不大。慕容紫英也得了相同待遇,可他正在怒视卫璇,便没听到,仍是喝道:“放你娘的屁!”

  一怒站起,差点和檀弓迎面撞头。

  白麒挤开两人,拱到跟前,垂头低耳,粗大蓬松的虎尾在地上扫来扫去。它有一丝上古瑞兽血脉,每每见到檀弓,总是这般由衷高兴。

  檀弓身姿凛然,是慕容紫英一惊退后了半步,说:“栾高师?不是,我方才那说的……”

  卫璇说:“紫云是骂我的,都是骂我的。我是无所不知无恶不作的大坏人,所以什么人的什么坏话,自然都是冲我来的。你放心他知道。”

  慕容紫英对着檀弓恭敬一揖,扭头变脸道:“你自己不做人,还不教别人说了!闲得白嚼蛆!”

  “你是肚里能撑船,胳膊上能跑马的巨眼英侠,就不要计较了。” 卫璇赔礼,可又问,“所以你对这天下第一美人这般嫌弃,是觉得她曾是风尘女子,失了贞节不清白,污了你慕容七郎的品格么?”

  “这是什么鬼话!”慕容紫英微微怒了,“我素来都说‘贞节’这两个字最没有道理,那女训上的二十四个毒字,什么叫‘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从古至今,父母谋改聘女缢死的‘美话’传得还少么?我只道倘真要论处礼义不修的人,男女都无别,怎么偏偏女子就要树那夫死妇随的贞节牌坊,男子就能三妻四妾,贵骄淫乱沾沾自以为喜么?”

  “你心真没有嫌隙就甚好。而且我与白姑娘有过几面之交,见她辩才博学工文,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虽然是一弱质女子,可性沉敏多权略,竟不输十个男儿。紫云,你想会不会是哪一位世家贵女,乔扮作一个花魁,微服在那淮风月客栈里头,周旋帝京权贵之中,奔波庙堂,妙用机心?”

  碍着檀弓在旁边,慕容紫英不想同他再抢白了,只道:“嗯,按你说那白姑娘聪明博识,文翰纵横,总之是个极好的女子就是了。”

  卫璇又笑说:“好,从今往后有你这句话,她就好了。”

  这时忽见苍溟走进来,对着檀弓掀袍跪礼:“小人来迟,主人您受惊了。”

  檀弓问说事情什么进展, 苍溟说:“主人英明先知,昨夜的风里是果然混入了‘天仙醉’,小人弄到了一份宾客名单,可以逐一排查。”

  檀弓自觉不支之时,便派苍溟去望气,无须去紧跟凤皇。不过这也蹊跷,这人既有机会和手段掺了迷药,却不下毒,害人的法子也太温柔些。

  苍溟一直垂头听话,不曾被慕容紫英和卫璇看到正脸。

  慕容紫英见他身量和无须一模一样,可是口气完全区别天壤,便问:“这位是……?”

  苍溟不想檀弓为难,越礼抢话说:“我是无须的远方表哥,苍溟是我的名字。”学人间行礼,略一抱拳。

  慕容紫英见这半大小孩颇有涵养,也十分伶俐,便有些好感,乐呵呵地报了名号表字,因用胳膊肘捅捅卫璇,让他自我介绍。卫璇半天了才说话:“你也叫我卫璇便好。”

  天外飞来一块红色晶石,钉在绿纱窗上,苍溟取下以手一抚,现出一段无须传来的影像。画面里凤皇携王含贞、沈并、班驳四人坐上一巨大飞舟,龟相掌舵,向着东方天边飞走了。

  “这四个人是怎么凑到一块的?” 慕容紫英大奇,“含贞怎么能和沈悖在一起!”

  天枢怀疑是有人知大天帝临世,才有天仙醉这种东荒魔物流出,故道此行凶险,休去。苍溟也说:“主人若有半点闪失,小人神魂无归,草芥微命,请主人怜恤。”

  檀弓答:“凤皇在涅槃之机,我若不往,天雷锁链不能挣断,他将自覆。我将东去,你等不必追随。”

  “你说什么天雷锁链?那凤皇身上还有天雷锁链?”卫璇立刻道,越说越快,不曾见过他这样惊慌,“那锁链凡人碰到会怎样?”

  檀弓说:“肉身陨灭。”

  卫璇已经抓起外衣:“那若是天火加上天雷,站在阵眼上护法的凡人呢?会怎么样?”

  檀弓说:“轮回无转。”

  王含贞骂得不错,果然是到他那里,自己就糊涂得什么都不知道了。千悔万悔,悔不多问两句,适才没有多留王含贞片刻。卫璇一个箭步冲出门外,呼来御剑,一个呼吸之间,衣影已经消失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