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不羡仙【完结】>第93章 座上座下皆滥竽 皮里皮外尽旧识

  子夜时分。仪狄亲掌灯烛,带领众人进入一间地下密室。

  仪狄笑道:“今日天公不作美,行路这般不便,可若要留宿诸位,皇宫中却也屋漏夜雨。只有这里或可相避一时,方便各位明日再启程。”

  众人落了选,此时皆是蔫头巴脑状态,特特徐漱溟,气得人事昏沉。

  仪狄看在眼中,因温慰道:“各位四海八方远道而来,怎可让诸位空手而归?这里一层藏书,二层藏宝,三层是功法秘籍,四层更有许多灵丹妙药,五层神兵利器。等到雨过天晴,各位可任选一件宝物离开此地,算是皇姊的不面之礼。”

  大家其心方遂,直呼公主千岁,话音没落就已争先飞上楼去,只剩檀弓驻足在中央的空地上。

  这里北面冰凌千仞,南面流火万丈,冰火交集处,分列十八根通天冰柱,光影十分迷幻。

  一条无根的灿金河流从天泼下,浇筑着一尊灰石雕刻的凤像。这凤凰雕塑异乎奇伟,立有数几十人之高,翅张有一城之长,燕颔龙文,栩栩若生,傲然展翅的模样,好似随时就会腾飞而起,鸣于九皋。

  “真威风啊!”无须大赞,好想爬上去骑他一骑。

  “大半夜的不感觉有些瘆人么?”卫玠却笑,“好像马上要活了似得。”

  檀弓端详了一会才走上楼梯。卫玠跟他后面,边走边闲聊道:“不知慕容贤弟现在心情如何?”

  他因叹说:“这锦屏射雀有人连弓没带来,偏他最不想选的人中了选,偏我这苦费心思的无个人瞧。”

  无须因被放去玩了,此时就只有他们两人。卫玠讲得这般愁苦,檀弓是唯一可接话,也应当回应他的人了。

  “尔亦有意邪?”檀弓翻开一本落满灰的书。

  “道友倒看不出来么?那就罢了,大抵我与那公主缘悭无情,命里那精诚不散、终成连理的佳侣另有其人吧。”卫玠取了架子上的一块八卦龙须帕,慢慢地擦拭他的扇柄。因见没人,易容也揭了,他是这般俊美,随便一个动作都华仪天成。

  他也取了一本书,悠然对之念道:“‘打破情关开真面,前因后果随缘现。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好词,真是绝好的词。”

  檀弓不知沉浸在什么别的冥想中,未予置评。卫玠便说什么慕容贤弟也是好运气,幸好今日三弟没来了,三弟可与班驳青梅竹马两无猜,自幼厮磨形影不分云云,檀弓这才抬了眼。

  正在这时,无须大叫了一声。凤凰的一大块头顶毛被他薅了下来,塑像口中突然吐火,下面众人惨叫数声,卫玠抬袖遮眼睛的功夫,半边胳膊都被烧得肉落皮烂。

  仪狄忙奔来:“怪我忘说!这凤像属火,近它十丈精金都会熔成稀泥,况你我凡躯。”

  她忙半跪下来以水法治之,可是卫玠本来是异种冰灵根,被火一烧那还了得。无须踢着一块碎片上来了,站旁边呆半天,卫璇教他做错事一定要道歉,他记得的,但心里又不由犯嘀咕:是孬子么?这人干嘛不跳开啊?

  卫玠却先道:“不打紧,你回去玩吧,养个十天半月总就好了。郡主也不用劳心了,下面还有别的道友受了伤。”

  檀弓接过了药包,也不嗅闻尝试,便取出一簇白软软的绵草,一枝淡紫色的硬枝,一经替卫玠敷上,便听他嘶了一声。檀弓停手,他便拧着眉说不疼的。

  无须看这人竟受道君亲自照顾,就想马上冲他脸上踹一大脚,但到底心里有愧,重哼一声,便嗒嗒跑着去同大家挨个认罪。

  无须这句没憋出来的对不起,檀弓替他说了。

  “嗯?要谢他才是。”卫玠却说,看了看自己裹好伤布的手臂,又看这时同他坐得很近的檀弓,自嘲笑道,“不比我没话找话管用许多么?”

  这时,仪狄带着两个小婢女从水云阁折回来,说公主不见了。

  卫玠道:“可见到我青面老弟么?我们的传音符也不响了,不知他去到哪里。”

  无须飞下楼,见到曹贤孟手忙脚乱,曹念齐受伤不浅。

  “鹤归山、丁香细骨或可。”

  曹贤孟一抬头,见是说话的是檀弓扮的白眉老鬼,素也有白眉药师的称呼。黄河一行素来声名甚臭,但今日青面却让他甘拜下尘,这时不由拜屋及乌,更何况自己这个草包侄子,别人害他作甚?曹念齐痛呼声一声拔过一声,他更没时间多想了,感谢接过,一经敷上,曹念齐立刻不嗷了。

  曹念齐摸摸伤口,发出舒服的一声喟叹,叫住檀弓道:“哎…谢谢啊道兄,对了…嘶,这药叫九转长生草,和玄牝还精木,你叫错啦!下回读了书再出来救人!”

  曹贤孟喝止。檀弓微微点首就转身走了,步行至四楼玄关处,灯线昏暗,谁知梅星辰跳了出来,指鼻道:“你是谁!你根本就不是白眉师叔!”

  话音甫落,曹念齐又开始大叫,要痛厥过去了。

  这是因为刚才药粉没吸收完全,可落在旁人眼中,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梅星雨阴恻问道:“白眉师叔精通药理,怎会叫错药名害人性命?你到底是谁呢?”

  檀弓就要走开,梅星辰却猛扑过来。檀弓向左首稍稍一避,梅星辰脸摔地上,腚对着天,闹出好大动静,惹得众人都往这边来了。

  梅星雨却又拦在面前:“你今天不交代了,就不许走出这里!”

  慕容紫英扮的青面老鬼居然为卫璇声张正义,怎能不叫裂海真人起疑,又兼他观之白眉行坐,大为特异,便对二徒提点了几句。二人挨了批评,这便想要将功补过了。再言之,这假扮白眉老鬼的人半天都不还手,修为能有多高?多半是个怂包。

  梅星辰想去攥檀弓手腕,谁知还未曾沾身,半边身子都险些被他的护体罡气冻僵了。

  梅星辰梅星雨同时架剑而来,剑未出鞘,就被一股无名风掀倒在地,若不是身后有墙,此时恐怕已飞到几重山外了。拍拍挨了一边一个响亮巴掌后,二人瘫坐在地,一个断了鼻梁,一个掉了门牙,捂着脸连连后退:“是谁!是谁!”但刚一施法就被重重弹回,跌得屁股开花,胃里的水吐好几车了。

  栾国师闻声而来:“什么人在这打斗?”

  裂海真人看见徒弟脸边各有不下十道红手印,怒目相视:“怎么回事!”

  梅星辰率先告状:“诸位英雄,诸位好汉,这个人根本不是白眉师叔!刚才那也不是青面师叔!这一伙人欺骗师父,欺骗公主,欺君罔上!您不能不管啊!”身边之人抵命维护,加之易容之术无人能辨,只恐怕,这假冒伪造白眉药师之人,不是旁人……就是卫璇玑他本人!心里所想,嘴上却不敢吐露。

  众人看檀弓气定神闲,不像会掌掴的人,加之想起先时慕容紫英何等英悍,如此便不敢讲话了。

  裂海真人查看徒弟伤势,眉毛倒竖,复问这是谁打的,梅氏兄弟手指檀弓。

  卫玠在角落里坐着没动,都没看他们:“正是在下。”

  他慢慢俯下身,对地上两人摇扇笑道:“二位可还欠点别的教训么?”

  他始终笑笑的,二人不知为何全都吓呆,听见他又笑说体上天好生之德,今日不杀鼠贼,便愈发两股战战,忙抱住裂海真人大腿。

  这时忽听上头吵吵嚷嚷,许多乐师为争一卷乐谱,正斗得不可开交。

  梅星辰捂牙哼唧:“真没见过世面,一定没见识过我们天鉴宗的辟魔天曲!”

  曹贤孟为缓解紧张气氛,笑道:“不知他们在争的是什么曲谱?”

  栾国师只是微笑卖关,向上扬手说:“这样可好,大家随我弹奏一曲,谁的音功最好,那曲子就舍谁罢。诸位都可一起。”

  裂海真人因爱徒受伤,主持大局的人又不作为,皮笑肉不笑道:“老朽不懂乐理就不争了。”

  曹念齐揉着屁股惑然发懵:“你不是会那个啊啊叫的狮吼功吗?”

  这说的是裂海真人的同门——瀚音真人。这一提醒不要紧,虽说他们并没什么感情,但裂海真人到底想起来,师兄惨死不正是卫氏手笔么?便忽然攻讦起来:“不妨。今日白眉老弟在,他在乐师榜上座次第一十一,请他奏一曲定不堕这般威名,倒没什么再比的必要。”

  他这一声说得极大,众人都朝檀弓看去。

  他果然目的达到,阿憎丹马上不痛快:“我们赵留师兄还是第八呢!你白眉老鬼敢不敢同他比上一比?”

  檀弓莫名其妙成了集矢之的,无须哪里能看得这个,刚要上去杀了找茬的人,却被卫玠悄悄拉了,他小声说着极没头没尾的话:“拦着作什么,你喜欢那大凤凰不是?你道君也必喜欢的。”

  栾国师呵呵笑道:“白眉仙长使的是什么乐器?”

  梅星辰害怕这位他以为的“卫璇”,拿出所擅的笛和箫,急忙抢话道:“三弦琴!白眉师叔用的是三弦琴!”

  栾国师又笑:“这可很新鲜了。”

  三弦琴又称钟琴,音色平乏干涩,隆重广大,弹之若触厚墙,有时甚至可以替代战鼓。

  裂海真人笃定他不是真的白眉,便要放一把火,炼他一炼这黄铜充的金,因笑道:“天底下当真会鼓的也不出五个,今日可算有耳福了。不知白眉老弟赏不赏兄这个面子,也要看在栾国师的面子上才是。”

  栾国师道:“白眉仙长,意下如何?”

  天枢道:“三弦虔敬,为崇丧致大醮之所用,岂可为玩乐之赏。背道者民,无有识鉴。太微,勿为鼓也。”

  檀弓却微微颔首:“请赐器。”

  他双弹定音完毕,左手按弦道:“请启音。”

  梅星雨耳语道:“师父你瞧,装得还人模狗样!”

  栾国师坐于最上首,起手暗徽泛音,众人和音相随,可愈到后头,愈发迷惑了。

  原以为所奏的不过寻常礼乐,大家都熟的曲子,若事前问了,倒显得水平次人一等,故都默契地没讲话。

  现在好了,大家都不知道栾国师奏的是什么,可又毕竟乐人相轻,加上曹贤孟、褚俊艾在此,谁都不肯后人,于是便假装跟随,多松脆泛音。

  赵留方敲了一声鼓,就不得不停下。梅星雨左抱琵,梅星辰右携琶,二人两脸茫然,做个样子搔弦刮声。檀弓一纹不动。

  “白眉老弟为何不弹啊?是不是这曲太生?”裂海真人没看出门道,因嘲笑。

  徐漱溟气歪歪道:“我看是这三弦琴太生吧?别装啦。”

  檀弓诚实作答:“未知何曲。”

  曹贤孟也听出众人在各奏各的,已经一团乱相,便道:“国师可否告知此为何曲?”

  栾国师罢手微笑,好一会才说:“不瞒诸位所说,此曲叫作《一尘惊云》,乃是三十五重天上神所作。”

  无须被檀弓收在袖里了,气吐了血:“哪里来的臭野山鸡!让我出去活剥了他的皮!”

  天枢更生气:“《一尘惊云》乃九霄圣曲,大罗妙本,鸿蒙尚难得几回闻,非希音琴不能演,岂会落于尘陋之耳?”

  无须都听出来了:“什么《一尘惊云》!你听呀这神不像神,鬼不像鬼的!”

  天枢道:“此四字亦是重大天机,断不可轻泄于外。”无须用力嗯嗯点头。

  天枢复道:“太微,汝不令止,吾令也!”

  檀弓不认可他们的尊贵说法,只道:“一尘惊云乃我昔年于无忧寂默所作,非在三十五重天上,何来迈俗超达之说?无器不可奏,不拘七弦;无人不可演,何囿我一者?司法知之。”

  曹贤孟想到慕容紫英的质问,其实早已怀疑栾国师身份,大觉此时哪哪都说不出的奇怪,便婉言制止:“琴声清淡微远,与众相和倒显得颇有些刻画无盐,唐突西子了。”

  栾国师却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众乐师只能重操乐器。裂海真人正想如何戳破檀弓,却忽见梅星辰骤然起舞。

  无须也心跳飞快:“道君这是什么?”

  天枢道:“音舛律杂,烦臭放浊,邪法吾观,恰似萤虫之耀。掩耳莫听。”

  无须大叫:“道君捂耳朵!”

  檀弓却道:“我心不乱。”

  忽然之间,座下乐师弦断琴破,鼓烂钟毁,人皆两眼失色,口吐白沫,梅星雨倒地,一副抽搐狂态。众人想奔出洞外,石门却砰然阖上。

  “魔音!你弹的是魔音!”栾国师的指法越来越疾,有人才惊醒道,“你想干什么!”

  可是又忽听平地惊雷,一点清音,开弓饱满,如一支利剑穿云而来。

  是檀弓左手大指按托,夹扫双飞,如同高山晓月,雏凤清鸣,音响爆裂于肺腑之间,栾国师急退半射。

  檀弓交握双手,圣光褪去时,手甲覆十片雪白拨子,一声沉猛砸音,满力发于子弦之上。

  栾国师摄琴抱于左臂,绿气袅袅随音而出,化作一条千足蜈蚣,一时黑毒血光之气纷杂冲天。唯檀弓所处之地虎狼不视,有毒之物夹尾逃形。

  众人忙蛆拱至檀弓身后,但听他琴翻风雷之声,弦动万马之响,其中有大音宏鸣,也有轮指拂扫之声,小、名、中、食指次第向左弹出,拇指向右挑进,划三弦而滚二弦,不徐不疾,依次递弹。

  大音明明赫赫,檀弓一抚,那蜈蚣则断废十足,栾国师辟易百步,想要再奏魔音已是不可能,还未下指便被檀弓洞破。

  檀弓捻法疏而劲,轮法密而清,慢处不断,快处不乱,音不过高,节不过促,不过一时半刻,蜈蚣千足,萧萧若针叶秋落。

  可他的攻势虽然猛疾,指下却始终留着情,而栾国师趁他有仁恕之意,收掌一掐,曹贤孟高声叫道:“栾道友小心!”

  檀弓的三弦琴燃起毒火,化为灰烬。栾国师见摧毁了他的乐具,仰天长笑,只等这余音一绝,便可出手反击。

  可这音响长久不歇,反倒如同四海之归于沟壑,奔雷之赴于谲云,来势之猛,当不可挡。

  檀弓沉肩坠肘,诡谲波光映射之下,凤像前的十八根通天冰柱银光闪烁,居然化为十八条银弦。

  他右手食指肉触弦,取势向右抹进,微微一揉,右手食指自缠弦而老弦、中弦、子弦向左次第弹出。玉珠走盘,大扣大鸣,小扣小应,第一声摭子缠弦,第二声食指弹子弦,第三声食指抹子弦,第四声中指弹老弦,拨子右侧峰浅浅触弦,四方皆暗,唯凤首洞照,檀弓落指如急雨,四声竞相齐放,“凤点首”式流水行云。

  一柄长剑激射而出,风携杀声,直冲栾国师眉心正中!

  檀弓摄聚灵烟,栾国师软瘫倒下。一团红光自他的额头掉了出来,那物如半死活鱼,在地上跳了两下。

  他的相貌也被化去,渐渐显出一个睡眼朦胧的少年来,珠翠满头,貌若好女,那神色仿若不知身处何地。

  “又是你!”无须一看,这不是那竹林里的什么白鹿上仙么?捡起来那红光团一认,“这是凤凰火毒?”

  檀弓第五声宏如巨钟,全弦振动,第六声左手对准徽位,明亮铿锵,犹如敲击玉磬,第七声右手在同按一弦,走音而滑,第八音将发之时,檀弓面沉如水:“月落九霄。”

  只见一室混沌之气,气转为精,精转为神,神转为明,一瞬之间,凤雕枯骨重肥,血肉复现。

  檀弓道:“破。”

  天河之中,日月之光辉照遍十方三界,一时之间,玄音冥响,云会八烟,清光奇照之下,只见凤浴天河火焰而生,目色正红,一声凤唳,赫赫然惊破山河,唱音逸霄,八响万畅,灵翰逆冲,千真同偿。

  一刹之间,空中五色备举。一只硕大火凤引颈长鸣,丹霞赫冲。

  檀弓道:“凤皇,我已如你所愿,返你之生,请归我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