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不羡仙【完结】>第87章 守青云而不得路 拨阴翳而未腾霄

  设宴的地方在麟趾楼。二人了易容,正打算进去的时候,却见到魅魔从街角拐了出来,眼下乌青一片,看上去十分憔悴,后面还跟着一个墨衣华绸的艳丽少年。

  “魔尊大人,到底是谁把您伤得这样重?”这娈童惊道。

  魅魔自那天在竹林负伤之后,便不再能采补人事,真好比一个两百斤的壮汉,突然之间不能茹荤酒,身上就像万蚁咬噬,他真没一日不在筹思如何捅死卫璇,可又非常畏惧那白鹤翎。他妈的,臭小子当真邪门!但说来非常奇怪,他倒不如何深恨封他阳关的左圣,或许是对方压根没用任何五雷正法手段,在别的大神仙衬托之下,已经是十分不可思议之友好态度。他肚里有数的。

  正在心烦之时,魅魔听见有人喊道:“三公子!哎呀,老朽可算候到了!”

  魅魔完全搞不清状况,徐宗主已情真意切地握住了他的手,絮叨道:“三公子救犬子之大恩大德……”

  魅魔明白过来这老头错认了,刚要甩手离开,又想这人这样感恩戴德的,定然要缴点好处上来,白饶的为什么不要?便笑道:“栾道友今日不能来了,有什么事和我讲是一样的。但本首座昨晚上醉了一夜,今天脑袋有些稀里糊涂的……”

  卫璇坐在旁边的茶摊上,放了耳识听他们说话,一边对檀弓作了一个嘘的手势。他本就多疑,索性将错就错,让魅魔去探探对方葫芦里卖什么药了。这魔头若是收了一副急色模样,扮起自己来的确能以假乱真。

  徐宗主开始先将南华卫氏夸了个天花乱坠,然后又渐渐把话题向太清仙宗引,说什么玉阙真人丹术高湛,绛林剑君大局观令人钦服,日后再图一一奉访云云。

  卫璇正听得入神,檀弓却唤了他一声。

  檀弓展掌,手心里是一枚圆滚滚天问果,果实颤动,颇似鸡卵之胎动,马上就要破壳而出了。

  “我快忘了这事了。”卫璇皱眉道,“这东西终于熟了是么?那你快去找个地方剖了它,这里人太多眼杂,少不得有人见了惦记上。”

  檀弓见他不动,便停了一停,意思应该是:你不去吗?

  天问果的成熟是昙花一现,错过了时辰,便会自然腐烂,什么答案也见不着了。

  “没必要,我其实早猜到了,只是一直不想信。”卫璇失笑,“你快去吧,这里有我。”

  另一边,魅魔与徐宫主已携手上楼。

  秋高气爽,徐宫主却擦汗不止,最后一道菜上来以后,他终于开口道:“老朽有一事,是要请栾仙长的意思,又听说三公子与仙长私交甚厚,不知三公子容纳可否……”

  “你说的叫什么话么?我的面子他敢不给?”魅魔喝了几轮,愈发飘然了,“哼,本座叫他往东,你看他敢往西半步么?”

  徐宫主一叠声三公子大恩,从侍者手上接过锦盒,双手奉来:“这是我步虚宫镇宫之宝,云海玉弓。恳请三公子代栾仙长收犬子为座下丹童。”

  魅魔在心里好大地嚯了一声:这凡人居然也是个知道香臭的,一拜师就拜准了位至尊大的大天帝,那可是一神之下,万神之上的左圣,难不成他们瞧出什么了不成?因好笑道:“此话怎讲?”

  徐宫主无非是说檀弓在丹鼎中如何风华绝代,他是道听途说来的,却也讲得绘声绘影,淋漓尽致。

  魅魔头一次听,心悦含笑,附和连连称是。徐宫主以为有望,更喟叹道,原是昨夜就该拜这个师的,只是徐慈一味犟,只说得罪过卫首座,又不言明是为什么,劳他废了一夜口舌,说卫首座心宽伟大,怎会计较这些琐碎?又说你与卫玠,那卫二公子不是时常书信往来么?这可是你道途的大贵人呐!二公子总会替你美言几句。这才劝他知道好歹。

  魅魔大感烦闷。左圣收几个丹童跟他有屁干系么?什么卫璇心大的言论,更是放屁之至,屁中之尤。

  可他见那斟酒的玉手纤纤,便朝那看了一眼,这女子容貌为半面白纱所遮,但也可见娇波流慧。他便心情好了一些,只思把徐宫主哄到酒酣眼花,便好得便宜,笑意转浓,端起酒盏就道:“那就却之不恭了。”

  徐宫主大喜过望,快活得满面堆褶。可是下一秒,他的胸口便受了沉闷的一击。

  这一招人所难料,侍酒的女子徐徐收功。屏风后头,一个一袭赭袍的持箫男子缓缓走来,正是卫闻远。

  魅魔一惊,落在元婴大圆满的卫闻远眼中,马上看穿了他虽是卫璇的相貌,眼边却有黑玉赤文魔纹,竖瞳鲜红欲滴,耳后有血云一朵。

  “这位高人乔作我儿这几日,我早听说了,杀伐决断比璇儿还称我心十二分。” 卫闻远笑道,“今日何幸一逢。”

  他虽然笑语,手下却已用剑指住魅魔的咽喉。魅魔不认得他,却丝毫不敢怠忽,慢慢退开两步,心中不断暗骂:若不是中了那小子邪计,何至于今日这般戒惧一凡人么?

  魅魔飞速化烟遁走,可是很快被卫闻远布设在周遭的结界所拦。酒楼里的客人急忙逃窜干净,桌椅、酒坛被打砸碎了一地,直到楼梯也从中间断开了,魅魔忽然被一只手捂住口鼻。

  卫璇将他拖至屏风后,欺天、蔽天两大神阵的护持下,居然一时瞒过了卫闻远的耳目。

  “给他跑了么。”卫闻远存心威压当场,用手帕连指甲缝里都擦得干干净净后,才说,“罢了,把人带过来审。”

  徐宗主口吐白沫,脸色忽青忽红,在瞬息之间接连变换了十几次。白纱女不知道是从哪里掏出来一具尸首,随手将徐慈也丢在了地上,他肠子都黑烂了。

  她坐下来高调鸣筝,徐氏父子竟如诈尸一般坐起。卫闻远打了一个响指,乐声乍停,女子便问他姓名门派云云,一一答得如实之后,才落到最后的问题上:“你与太初石有何干系?”

  “…十年之前…用天坼之帛…从临真公主黄亦双戒中拿来…后来,献给了太清宗主…”

  黄亦双!

  卫璇心里一震,怪道当年她发难徐慈时候,说的那句“偷东西的贼”,原来并非无理之言。

  既问不出,卫闻远便要加刑。他将一张弓套在徐慈的脖子上,弓弦朝前,然后开始慢慢地旋转,越转越紧。

  “至今…下落不明……”徐慈最后说。

  “好一个下落不明。”卫闻远笑着看了白纱女一眼,“他话当真么?”

  白纱女的指甲马上吓绷了三枚,不敢抬头相视:“对,就是他十年之前偷了我的太初石!婢子忠宫主之心如昭昭明月,从来不敢欺骗宫主半分……”

  “什么和什么了?这一个公主怎么成了你家婢女?”魅魔被他小救了一次,暂时把愤隙丢开,专心看热闹,低声笑了笑,“还有这是哪跟哪?小子,外头的是你爹不是?我躲他好讲,你躲他是怎么讲?”

  卫璇固知在此穷耗,不是办法,可若这样出去,他必能一眼看破自己身怀太初石。而卫闻远倘夺了它去,将有何所为而去,这世上没人比卫璇更明白了。

  正在索计之时,却听见外面有人讲:“…接…接着喝!”

  黄永宁吃得醺醺大醉,扒住门缝撒酒疯,那嘴脸不像个王侯,倒像个活猴。

  更加离谱的是,他不知道怎么和王含贞凑到了一起,还揽着肩膀,嘟囔劝道:“哎!这种事我见多了,真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王小弟你还是遇人少啦,再多被甩了几次,就再不会这样伤心买醉啦…”

  落在卫闻远眼里,真是送上门的两块肥肉。

  他旋即将小小的一片薄冰凝在掌中,提了黄永宁起来,就要朝他的天灵盖拍去。王含贞已经喝昏过去了,哪里能感知到已在鬼门关前。

  要知天下诸般大门派大世家的子弟,皆不逾卫氏门户之藩篱,靠的就是这一手祸生福灭符,中符者身躯直如万蚁咬啮,毒虫吃空了脑和心,这一具空壳便会成为卫闻远的傀儡。

  可这是一母同胞的亲哥哥,黄亦双哪里忍见,不自禁大喊:“兄长!”

  “碎嘴东西。”卫闻远将她斥开。

  黄永宁从二楼坠了下去,啪的肚皮着地,发出犹如杀猪般的惨叫,吃了这样一痛,意识马上清醒了。

  黄亦双急忙下去扶起他,噙满泪花,情甚惨切:“兄长,兄长!”

  她投诚卫氏,一因畏服卫闻远,二为心许卫璇,这时满心愧怍起来,马上就闭目不认,将他挣开了。

  黄永宁见了失踪许久的妹子,一时失语,忙向前伸手一抓她的衣摆,忧急万状之下,刷拉一声,黄亦双的右肩露了出来。

  她忙将衣服拉好,却已迟了,黄永宁已看清她背后是何物:“炉鼎印?谁敢把我妹子炼成炉鼎!”

  卫闻远只听得耳朵起茧,皱皱眉头,就要结果了这两个扁毛小畜生。黄永宁却冲将过来,凭一股蛮力搡了他一把。

  卫闻远一个抬手之间,掀起阵阵急硕气浪,可是渐渐感觉运气不畅,对面似乎有什么不小的阻力。黄亦双急忙趁势卧倒打个滚,拉着哥哥躲了起来。

  卫闻远正要擒过王含贞来,这可是丹道望族——剑北王氏的独子,百年之后定是由他继承家业了,可不是一枚上好的大棋子么?

  可站在那飓风尽头的,正是卫璇。

  卫闻远冷笑一声,更催了几分功力,可纵是这般对掌,几个呼吸下来,他竟不落多少下乘,风力如潮,有如一个浪头又一个浪头般连绵不绝。他心下一凛,何曾料到寥寥这数日未见,卫璇的修为精进了如此之多?

  卫闻远忽地开口呼叱,居然送出八成掌风过去,这一下料卫璇肩头非碎成片片不可,可对方也只是落下地来时,这股掌势仍未消解,踉踉跄跄连退七八步,这才站定罢了,并未真受了什么伤。若是落在不怎么懂门道的人眼中,这对父子竟以和局收场了。

  “看来我儿义烈高风,人人钦佩啊。”卫闻远因道,可下一秒他就翻起长剑,“滚开。”

  “停手吧。”卫璇护在了王含贞身前,直视卫闻远的眼神,平静得有几分骇人,“你若一定要将含贞炼成傀儡,那么我今日有死而已,你请进招吧。”

  可卫闻远的眼睛却忽然愈发放光,脸色霎儿晴霎儿雨,盯他看道:“好孩子,这些日子我光知道你的金丹碎了又成,想必是你历过不少劫,又知了不少事,一定是有大造化了。”

  他话锋一转,笑道:“但你就是有了天大的本事,也是要返本归宗的不是么?”

  卫璇见被识破了太初石,全身血液都要冻结成冰,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寒气迫人:“收手吧。多行不义必自毙的道理,我不用多言。”

  “行不义?呵,你怎么不懂爹的一片苦心?正所谓‘海枯终见底,人死不知心’,这世上面从背违,知外而不知内,知内而不知心的人还少么?”卫闻远俯视王含贞道,“爹替你把他炼成一副傀儡,就不用担心哪一天忘恩负义,背弃于你了。放放心心地为你所用,岂不好么?”

  卫璇却道:“你偷换紫火淬元丹的丹方,让它变成可以操纵人心的魔丹,一石二鸟嫁祸于檀伯父,令伯父遭天下人诬骂毁谤,檀氏一门衔冤覆盆之上,其心何安?可曾想过,你就是那忘了旧友之恩、负了师兄弟之义的凶穷恶极之徒么?”

  卫闻远甚至没问他如何猜到,坦然笑道:“是那又如何?你即刻就要去举发天下么?荣损一俱,唇亡齿寒的道理,我也不必多言罢!你这般想将我一门尽绝,灭绝宗枝,可也不记得自己姓甚了么?”

  可卫璇正色道:“正是如此,我死志早决,今日弃小而全大,宁甘万刃留青白,也要将你所有奸谋邪计大白于世。至于生养之恩,下世补报不迟。”

  “真有出息了!”卫闻远大怒,不由竖目扬眉,但很快温言笑道,“不过没有关系,我听说你结了道侣,那你倒也不剩些时日了吧?”

  但他很快啧了一声:“这不成,你理当再多活几日,否则你二哥恐怕不大好休吧?他教你明日亡,你敢今天死么?”

  他这般笑着,目中却射出两道凌厉毒辣的冷光,一手长剑翻过,便往卫璇颈中刺落。

  卫璇只感一股炙热之极的气流冲向身来,他侧身一闪,跃退了半射,可立刻就被一道阵法困住,根本看不清周遭情况。

  只见卫闻远五指曲成鸟趾状,朝他的丹田挖去!这一招下去,卫璇岂有生还之理?

  “宗主…少宗主一时糊涂,宗主不要当真啊!”黄亦双贴膝跪下,凄然求情。

  “孽障东西。”卫闻远扬手挥了过去,黄永宁却突然挣出,一下扑在黄亦双身上,想代她受了。珠帘搅动在了一起,兄妹双双再无人息。

  正在这时,卫闻远猛然闻见琴中大弦而有杀声。

  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檀弓弹七丝,奏光明伟音。

  卫闻远哪里受得了,捂耳厉声呼叫,倒在地上滚来翻去,香炉倾倒,火炭流出。

  但檀弓见卫璇竟也连连呕血,遂不觉松手放弦。

  只是这一停手的功夫,卫闻远就抓住了卫璇的喉关,只要再那么稍稍一用力,他的脖子一折就断:“我对你一容再容,你还是存了忤逆我的心,这教我拿你如何是好呢?”

  檀弓摇动右手的天心法莲,莲瓣碎剪如玉屑,雪粉纷纭。

  卫闻远倏然变色,下手既快且狠,凶势狰狞,全是势不可挽的寂灭杀招!

  魅魔本来多么幸灾乐祸,可见檀弓也入了战团之中,这人身上可是他的宝贝七千年修为!绝对不能有半点闪失,他这时并肩拒敌,何止是份所应当。

  旁观者清,他看出来檀弓这时稍胜一筹,只是因为正气暂压住了邪,可若论修为,这两个金丹怎么能在元婴手下走过十招?于是他忙双手虚拟胸前,结万魔归一印,渡出一段纯之至纯、勃郁精浓的天魔之气借给卫璇,谁知卫璇一沾上它,立时显出万端痛苦之状。

  魅魔大惊,正要收力时,却见魔气与那颗太初石渐渐圆融一体。卫璇心口一柄赤金长剑缓缓透出,三枚古字镌在剑茎之上……

  天地变色,倾天暴雨骤至。

  “太——初——剑——!”

  变起仓促,卫闻远还未及应对之时,卫璇就已将太初剑握住,一劈一斩,迅捷无伦。与此同时,檀弓声若春冰之击于寒玉:“缚鬼伏邪,一切死活灭,急急若三清天律令。”

  电闪雷来,轰隆一声,卫闻远的身体冒起嘶嘶黑烟。街上血流殷地,空无活人,只有慕容紫英和无须一同抬头。

  “道君!”

  “璇玑!”

  卫璇身形若轻风飘移,快若奔月坠星,到了中途,剑尖颤动,竟在一息之间变作数十剑,交缠变为剑阵,将卫闻远困在中央。他出剑凌厉绝伦,光闪如虹,疾拿三招,太初剑光,照出一片五色辉华紫云。

  可是魅魔却忽然大呼一声:“不好!”

  烟焰未灭,可卫闻远早有应变之策,抓几张符望空中一撒。一刹之间,一腔红血溅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