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他唤道,随即捧着那枚树叶凑近,将清水喂进那略显苍白的唇里。

  容寸心未曾拒绝这一叶水。他饮了水,旋即声音平静地吩咐他:“给我解开。”

  花渐明摇了摇头,眸中闪过坚决之意。

  他告诉容寸心他在琉璃镜中看到的一切,包括雷霆、烈火、鲜血、死亡、破损凋敝的阵法、四散奔逃的人们,以及倒在泥土中的他自己,拼尽全力地告诉他未来的凄惨和白玉京的必败——然而他这些话似乎对容寸心没有产生任何影响。

  除了“解开”之外,容寸心对他说过的唯一一句话是“别怕。”

  这是他亲手教养的弟子,他再清楚不过他心中的所思所想。当那双透着琥珀色的眸子注视着他的时候,花渐明恍然有种亵渎神灵的感觉。

  他用缚神锁束缚住了他的神灵,他将他的神灵牢牢锁在掌心。

  花渐明不得不承认,这不仅仅是为了保证他的安全。水下的琉璃境让他看到的不仅是未来,也是他心中埋藏最深的欲念。那欲念像是不见天日的水藻,将他缠绕,拉扯,下沉,淹没,黑水茫茫,呼吸不得。

  因此他鬼使神差地向前倾身,向他的神灵借了一个吻,以渡过这片海。

  他早就想这么做了。

  零星的光透过头顶石块的裂缝落下来。遍布青苔的洞穴中,被缚神锁束缚住的仙人微微仰着头,露出一截肤色极淡的脖颈。他自始至终没有闭上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映在微光中,透出少见的茫然。

  墨绿的叶子掉在了地上,没饮完的水浸湿了好不容易打理干净的地面,无人问津。

  僵持的第三日夜晚,花渐明屈服了。

  没有什么能困住他的师父。直到次日清晨他在充斥着旖旎和恐怖的梦境中惊醒,看见身侧空无一人,他方才明了,那缚神锁从未困住过他的师父。

  只有那枚绿叶还静悄悄躺在地上,身下一滩不甚明显的水渍,悄然诉说着昨夜的遭遇。

  后来的事情,他皆是听说。

  恰如他在镜中看到的那样,白玉京终究是毁灭了。

  因为他的纠缠,时间早已来不及,容寸心终究是没有拿到仙人眼,便匆匆赶赴白玉京。

  在天雷落下的时候,有一小部分人选择共进退,然而更多的人选择了逃离,逃离这个曾在乱世中庇佑他们的世外桃源,如同逃离虎穴狼窝。那至于那些曾试图建立白玉京的修士们,无一不是身死魂消。

  他用了整整七日才破除容寸心加在洞口的禁制、赶到白玉京山脚下,却是为时已晚。他唯一亲眼看到的,是一道天雷嘶吼着落到那人身上。一颗有若残阳的仙人眼徐徐升起,同他本人一道落入深渊,消失不见。

  身死魂消的修士们尚有遗体留存,而他站在被烈火焚烧得只剩树干的老槐树下,却只能透过地上凝结的鲜血追忆故人。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白玉京了。

  从前有个少年,生于贫民小巷。

  自幼无父无母,日子自是辛苦。

  幸得贵人相助,收在身边照顾。

  贵人姓柳名春溪,

  一如溪畔春日柳,

  悄然拂动吾心弦。

  自此习武修道,白玉京内展笑。

  春心悄然萌动,幻想弄月调风。

  谁知世事难料,天道诬良为盗。

  仙境破碎支离,堕入悬崖峭壁。

  纵然魂消身死,修者道心不易。

  自此苦寻踪迹,百年茕茕孑立。

  花渐明凝神望着眼前的巨蛟,将长刀握的更紧。

  他今日此来,为的是寒潭中的仙人眼。

  为的是本该存在,却因他的执念和欲望而提前消逝的白玉京。

  巨蛟立起硕大的龙身,墨绿的竖瞳自极高之地冷冷凝视着这个闯入者。

  假若……假若他寻回了那颗仙人眼,重新建立一个白玉京,那么师父会不会原谅他?这个想法一旦诞生,便像烈火般炙烤他的心脏肺腑,教他夜不成寐、寝食难安。他深吸一口气,纵身飞跃至龙首。

  仙人眼,在蛟龙的肚腹之中。

  巨蛟怒声嘶吼,长刀挟着飓风狠狠刺入龙眼。顷刻间风云变色,群妖敛息,嘶吼之声在天地回荡。

  花渐明踉跄着倒退几步,肩膀靠近心口的位置被龙牙对穿,汩汩地淌着血。

  那条蛟龙也没好到哪里去,柔软的腹部被刀开了道口子,脊背上坚硬的鳞片也浸满了血,满地皆是龙鳞碎片。他的确被惹怒了,龙身一阵,不死不休地朝花渐明掠来。

  却在此时,另一道罡风袭来。

  ——那是一道比方才更纯粹、更雄厚的刀意。

  蛟龙不甘地低吼一声,却是慢慢退回了寒潭,想来也是明白双拳难敌四手——何况眼前多出来的厉害家伙看起来并无多少战意。

  感觉到身旁拂过一阵微风,花渐明顿了顿,低声道:“师父。”

  容寸心把刀扔回他怀里:“你在做什么?”

  花渐明望着那渐渐平息的水面,仍有不甘:“只差一点……”

  “差一点?差一点被蛟龙咬掉脑袋吗?”容寸心凉飕飕地飞过去一个眼刀,“怎么比小白还没脑子,我这都是一堆什么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