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郁白不曾被他囚禁在宫中,想来也会如寻常百姓一样敬慕这位年轻的帝王。

  他道:“可是你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成元”这个年号已经成为历史,曾经的皇帝已经归隐江湖——郁白发现自己很少去想“退位归隐”的背后。一个年富力强的皇帝,已经渡过了登基时最艰难的时间,群臣百姓拥戴,新政效果初显,余下的,无非是时间而已。

  然而他用一句“暴毙而亡”,干脆利落地掐断了一切。

  “你用性命夺来的皇位,呕心沥血经营的局面、培植的势力,如今都已拱手让人,新的继承者却是被你亲手关进南宫的人,你甚至都没有留下自己的血脉。”

  郁白不知怎的,忽然便有些叹息:“如果你不曾离开,你曾经梦想的一切很快便能有实现的机会。而现在,你只能在这小城里当一个不入流的庄主,对着一个已经看了六年的人度过余生。”

  赵钧纠正道:“没有六年。”

  他知道郁白说这番话意义为何,因此看着郁白的眼神愈发专注:“阿白,皇位是我主动放弃的。”

  两人并肩躺在刚擦洗好的地面上,交握着双手。

  “自始至终,我都有选择的权力和自由。”赵钧道,“可是你不同,阿白。在你年少的那段时间里,几乎所有的生活都受控于我,我实在不能确定……”

  郁白轻声一笑:“你对自己未免也太自信了。”

  “不。”赵钧撑起手臂,垂眸凝视着他,“我对自己从来不自信,尤其是在你的方面。”

  阳光暖洋洋地洒了一大片。郁白全身都浸泡在潮水一样温暖的金光中,舒服的不想动弹,便依旧平躺着,只是伸手勾了勾他的下巴,指尖透出漂亮的象牙白:“那你要怎样才能自信呢?”

  “我不知道。”赵钧被那指尖上的一点金光吸引了,情不自禁伸手去触碰,却被郁白缩了回去。

  小气。他撇撇嘴,想了会儿,又添了一句:“我可能需要很多个承诺……你知道的,很多个,越多越好。”

  一幅深思熟虑、慎之又慎的样子。

  回应他的是一声笑。

  “赵钧——我发现,你真的是……怎么说呢……”为了寻求一个满意的评语,郁白干脆从地上坐了起来。他低头想了须臾,满意地总结道:“不择手段。”

  “——不择手段。”他懒洋洋地重复道,“自始至终,一点也没变。”

  说真的,他很怀疑,若是赵钧突发奇想又想要皇位了,立刻就能从枫叶山庄出发,搞出一套“自己被穆王迫害至此,不得以隐居避世以保全自身平安”的说辞。赵镜有他这样一个兄弟,也算倒了八辈子霉。

  “……”像是某种被批评的大型犬一样,赵钧耷拉下一双看不见的耳朵,对他的总结很不满意。

  看见他这副模样,郁白叹了口气——最近这些日子,他叹气的频率格外高。

  他伸手揉揉赵钧的脑袋,在把那一头精心打理过的黑发彻底揉成稻草堆之前,方才懒洋洋地开口道:“你这个人,明明一开始是你对不住我,到头来竟然成了我要向你承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话虽如此,他嘴角却还噙着一抹笑,打量着赵钧,像是满意地打量自己精心打造的杰作。

  “你问我有没有后悔,实际上……”

  ——赵钧心跳砰砰作响。

  “实际上,我也不知道哪一种结局更好。”他平静的像是在陈述某种既定的事实,“我只知道,我现在拥有的,享受的,都是我心中真正希望的。”

  “另外,我没有那么多承诺给你,仅此一次,听完就没了,你自己记住,以后别有事没事找我唧唧歪歪。”

  旋即他被人扑倒了——那人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狮子,尚未等到他话音落地,便迫不及待地叼住了肥美的肉。

  动作快到郁白一时反应不及——郁白双手被以一种熟悉的姿势压在脸庞两侧,怒目圆睁。

  “我刚刚想了想,发现你说我说的很对。”赵钧舔了舔郁白的唇,撬开一条缝后便长驱直入,将那双唇亲的泛红之后方才慢条斯理地停了下来,“我的确不择手段——所以阿白,不要动。”

  “这是白玉京,不是你的枫叶山庄!”郁白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要点儿脸成吗?——赵钧!”

  赵钧不要脸。

  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渐渐缠绵起来的亲吻中,无人注意到那面黯淡下去的镜子又悄然耀出了些许光辉。

  那是大梁边关,黄沙万里,残阳如血。

  朔风中,墨黑披风猎猎作响。赵钧抬手比了比面前之人的身高,欣慰地一笑:“长高了。”

  “……少来。”郁白嘴角抽了抽,“你这话会让我觉得你是我娘。”

  这里是柳城,他的故乡。自上次京城一别后,这是他们第一次相遇。前者是行军作战,后者是故地重游。

  这是他们相遇的第六年,他仍旧是大梁的君主,而阿白却不再是被囚于樊笼的金丝雀。他高了些,也瘦了些,有了些棱角,也有了明亮的神采,的的确确是青年人的模样了。

  战事还在继续。临别前,赵钧给他把披风系紧了些,叮嘱道:“最近匈奴不安分,你少往这边来。”

  郁白听这话耳熟,想来是头一次相遇时,他以为赵钧是个不知战争凶险只爱游历的家伙,这般告诫他的。他笑了笑:“不用你告诉我,我知道。”

  “是,你什么都知道。”赵钧微微一叹,“听说乌楼罗认得你,你小心些,别让他钻了空子。”

  “你知道你父亲他们在岑州吧?去见过了吗?”

  “若是有人欺负你,不必忍着,再怎么说你也是朕亲封的定安将军。”

  郁白:“你到底想说什么?”

  “阿白,这么些年不见,想不想……再去军营里看看?”赵钧咽下那句“想不想我”,试探着朝他伸出手去。

  郁白盯了他片刻,轻轻将手搭在了他手上。

  琉璃镜闪了闪,将秘密吞进肚腹。

  赵钧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抹着烛台,没话找话:“哎,阿白,你知道我当初为何要让赵镜继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