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白道:“陛下已经问过了。”

  不止是在殿堂上,也是在藏着私心的圣旨中。

  那似乎永远不懂得真心为何物的皇帝,在一张布帛上写下简单的问候,想将这份问候带到千里之外的江南,问候那远在千里之外却常常午夜入梦的少年。

  然而临出发了,他却又送不出去了,心烦意乱地将那布帛揉了许多遍,每一道褶皱都意味着那不为人知的纠结和徘徊。

  赵钧摇了摇头:“那不一样。”

  我想听你亲口说。

  于是郁白看着他的眼睛,道:“还疼着。”

  赵钧久久凝视着郁白,郁白也并不躲闪地接受他的目光——这一刻,他们是平等的。

  这份平等,不是君主和臣子间的平等,也不是身份悬殊的朋友之间的平等。他只是那个怀着一点逗弄心思的齐昭,而他也只是那个对长安满是好奇的十七岁少年,两人相逢,便就这样携手走在了小城巷道上。

  没有剑拔弩张,没有两年久别。

  只是久别重逢的故人,在这条出路的尽头,给予对方一个终结般的安慰。

  不知是谁写过,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良久,赵钧伸手抱住了郁白。

  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只是故人。

  镜面一闪,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赵钧却还出神般望着它。

  不照古今未来时,它便只是一面普通的琉璃镜,镜中映出的是他和郁白的面容。在这段漫长的观看中,他们两人已经悄然依偎在了一起,像是冰封的山中抱团取暖的两只野狐狸,各自把灰色的尾巴盖在对方身上。

  郁白忽而问:“想什么呢?”

  赵钧竟然结巴了一下:“没……没想什么。”

  郁白挑了挑眉,明显是不相信。

  赵钧伪装失败,却也不敢转头看郁白的神色,只能定定地注视着镜中之人的眼睛。

  良久,在看到那人的面色逐渐危险之后,终于犹疑着问出了口:“阿白,你同我在一起,真的是出自本心吗?”

  他清晰地看到镜中之人的面色渐渐冷淡下来,却想不出办法补救。

  不同于镜中的结局,此时的郁白真真正正留在了他的身边。他原本是应当感到庆幸和满足的,然而不知为何,心中却一阵一阵的茫然。

  这份茫然,在他看到郁白迎风立在城墙上、召集城内人马杀敌时,便已经浮现出来。他知道那不是梦境,而是另一个时空里真真切切发生的事情。

  在那个世界里,少年活出了他想要的样子,横刀立马、意气风发,那是扶摇万里的鹰隼,同被他囚禁在皇宫中的金丝雀没有丝毫关系。

  若是没有他的干预,此时的郁白或许已经从流放充军中脱颖而出,重归沙场征战,有三五军中挚友,嬉笑怒骂、情谊千金。他性子原是一等一的坚韧温良,是天生的端方君子,又生的俊秀清朗,若是哪日自边塞回城,一路上领着军队打马而过,必要引得无数姑娘争相投掷绢花手帕。

  再或许,他参加科举。虽自幼无人教导,身上却有着多少学子求也求不来的才气,有多少教书先生视若珍宝的坚韧和耐力,若是他踏上考场,必要点个少年探花郎,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哪怕他只是在江湖中随便谋一营生,想来也能逍遥度日,平安终老。似乎哪一样,都胜过今日万千。

  ——郁白同他在一起,是真正原谅他、喜欢他的结果,还是被过分纠缠后无可奈何的选择?

  听着赵钧慢吞吞的声音,郁白沉默良久,淡淡地叫他的名字:“赵钧。”

  郁白一把抓起地上的抹布,用力砸进他怀里:“你是不是有病?”

第109章 番外:结局如我所愿

  白玉京的阳光从窗子中钻进来,把木地板上的坑坑洼洼填平了,远远望过去像是一颗一颗形状不规则的金子。

  “那你放弃皇位时,又是怎么想的呢?”郁白道,“你是真的喜欢我、想同我长久,还是只是占有欲作祟和一门心思的自我感动?”

  赵钧一愣,慌忙辩解道:“我不是……”

  “我都带你来了白玉京,你竟然还有脸说这样的话。”郁白站起身来,望向窗外刺眼的阳光,心道这一腔真心真是喂了狗了——不管何时何地,赵钧总是能让他气的说不出话来,也是本事。

  被他扔在地上的家伙以肉眼难以捕捉的迅速原地爬起来,长臂一展,一丝缝隙也不留地贴上了他——唯恐他下一刻便要扭头离开。

  “阿白,我不是这个意思。”赵钧从后面抱着他,低低地说道,“你知道的,我只是……”

  郁白挣开他搭在自己腰肢上的手臂,转过身去直视他的眼睛:“好,那我问你——你曾经,最想做的是什么?”

  赵钧没有想到郁白会问他这个。他愣愣地想了好一会儿,方才慢慢道:“我……最想做的是皇帝。”

  “我要做一个好皇帝,一个圣明的君主。”

  郁白凝视他许久,轻轻抚了抚他的肩膀。

  “我要公平地对待所有的子女,决不允许他们互相欺侮残杀。我要为大梁选择一位称职的皇后,一位优秀的继承者,总之,绝不会像先帝——像我那个所谓的父皇一样。

  “我想平定战乱、再无流离失所的百姓,想选贤举能、再无怀才不遇的士人,想要人们提起我统治的这个时代时会向往憧憬,想要我百年之后,人们说起我,会说那是一个庶出无宠的皇子,虽然自幼饱受折磨,却终于凭着坚韧不拔之志造就一番伟业,缔造大梁盛世。”

  这一番话大概早在他心中默念了无数遍,扎根了无数遍,以至于到了如今,仍然没有丝毫停顿或者迟疑。

  ——做一个好皇帝。那是年幼的赵钧第一件笃定要做的事情,也是唯一的一件。

  郁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突然想到,赵钧的确做的很好。

  他玩弄权术却也忧心黎民,雷厉风行却不暴戾恣睢,在他统治的六年里,轻徭薄赋,推行新政,扫除沉疴,那些成就不是来自一句轻飘飘的天下大同,而是来自几千个不眠不休、殚精竭虑的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