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文书和出宫令牌是赵钧身边一名内侍送来的,被他小心安置在床头的木匣里,当夜久久不能入眠。

  后来的事情,他一丝一毫也不愿回想。

  当夜,有人潜入燕南阁。

  他不知何时被下了药,口不能言,动弹不得,只能挣扎着抓住床单一角,眼睁睁看着发生的一切。

  浓烈的黑暗中,他在极端的恐惧里瞪大眼睛,看见那人当着他的面拆开了床头的木匣,一下一下剪坏了他视若珍宝的文书和令牌。

  裂帛之声声声入耳,嘶哑而尖锐。

  他想呼喊,想制止,却是无济于事。那一举一动像是刻刀,在他早已斑驳的心脏划下淋漓伤口。

  入木三分。

  雪一样的碎纸静静飘落。连同那枚已经四分五裂的令牌一起,无声嘲笑着他的异想天开。

  他在宫中孤立无援,无处得知那人身份。

  许是那一天零星的温情迷惑了他的心智,他最先想去求助的竟是赵钧——全然忘了此人才是最有可能的幕后黑手。

  他失了神般求见赵钧,却只看到了乾安殿紧闭的宫门,宫人们来来往往,无一人理会他。他如丧家之犬般回到燕南阁,捧着已成齑粉的愿望,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

  那就是,赵钧绝不会放他走。

  他昏睡许久,再度醒来时已是三天后,透过薄薄的帷幔,望见了那人沉默而锋利的侧影。而此时的他,已经刻意遗忘了这三天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只有在面对赵钧时愈发冰冷厌弃。

  赵钧亦然。

  他不能想起那暴风骤雨般的廷杖,不忍念及那被人为毁灭的念想,不敢回忆那三日精疲力竭的苦等,更不愿将这道貌岸然的帝王同昔日朝他微笑的齐昭联系在一起。

  他主动割断了赵钧同齐昭的联系,从此往后,齐昭葬在了他的心底,而赵钧是他永恒的仇敌。

  ……

  时间长河逆流而上,静止在特定节点。

  自此之后,所有虚假的温情都已不复存在,他们彻底成了互相折磨的仇敌。

  斑驳陆离的梦境揭开云雾一角,郁白静静看着眼前的赵钧,摩挲着袖中习惯性收进去的碎瓷片。

  你的承诺和忏悔,几分真几分假?你是真的准备送我离开吗?既如此,那份文书和令牌,又是谁毁去的?

  他终是收起了碎瓷:“好啊,那你把出宫令牌和身份文书给我吧,我们自此之后两不相欠。”

  瞥见赵钧眸中掩饰不住的失魂落魄,他心说算我大度,没往你喉咙上来一下:“还有,帮我涂一下药,我够不着。”

  。

  一个时辰之后。

  郁白站在乾安殿门前,望着那紧闭一如从前此时的宫门,心中沉重不已。

  赵钧病发了。

  就在刚刚,他唇角溢出了鲜血,面色惨白地倒了下去——仓促到郁白来不及叫一声他的名字。便在他倒下去的那一刹那,郁白一直迷雾环绕的心头骤然灯火通明。

  他拢着外袍,沿着熟悉的宫道慢慢朝燕南阁走去,周遭忙碌的宫人瞧见他,纵使面带疑虑,也纷纷行礼问安。

  所有的一切,郁白都恍若未觉。

  从前赵钧那闭门不见的三天,是因为他体内金蝉发作了吗?赵钧一连三日昏迷,有可能为了毁坏文书特意清醒过来吗?退一步说,他若不想让自己走,直接不放行便是,何必用这种拙劣手段?从前他满腔愤懑不愿细想,更不愿为赵钧开脱,而今细细想来,其间却大有可疑。

  他忽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错过了什么重要的部分。

  。

  赵钧醒来还要三日,这三日,他可以好好回忆一下往日。然而郁白没想到,得到答案根本用不了那么久。

  当夜,他在梦中见到了赵钧。

  而且,是自明德元年的枫叶山庄而来的、六年后的赵钧。

  虽然早有预料,但此时相遇着实还有些许措不及防。郁白注视着那张许久不见的面庞,忍不住把他同现在的赵钧前后比对了一下,得出结论,岁月果然不饶人。

  作为对曾经不告而别的良心发现,他先发制人道:“你来了。”

  “……嗯。”赵钧喉头滚动了一下,轻声道,“你……你还好吧?”

  郁白耸耸肩:“还行,你还跟以前一样难伺候。”

  料也知道没谁能折腾的了现在的郁白——赵钧稍稍放了点心,却又忍不住提醒道:“你也知道,那时候朝堂事多,我总是脾气不好,并不全是因为你。其实面对你,更多是……色厉内荏,有时候我就是单纯地想和你说说话聊聊天,你可以稍微、稍微温和一点。”

  他吞下了那句“别一开口就是变着花样的骂人话”。

  ——认真来讲,那段日子还真不知道究竟是谁折磨谁。

  郁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你是想要个温顺听话的玩偶。”

  “不不不不是!”赵钧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赶紧纠正,“我只是……呃,只是……就是,阿白,没人喜欢总是跟自己对着干的人吧?我虽然是皇帝,可这方面也是一样的嘛。”

  赵钧观察着郁白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补充:“你要是实在忍不了,揍我的时候……呃,尽量别打脸,我还得上朝呢。”

  ——以前他迫不得已顶着额头上镇纸砸出来的伤去上朝,差点成了大臣们围观的猴子,险些要被史官记上一笔“名垂千古”。

  郁白歪着头凝视赵钧的神情,好像看到了从前养的那只桀骜不驯的野犬,在山林间骄纵游走的时候停了脚步,卧在他脚边,伸过黑脑壳来让他摸。

  他淡淡开口:“你知道我看到什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