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了生母早亡的童年,在他的兄弟姐妹们金尊玉贵地养在生母身边,春赏花冬赏雪时,他却在漏风的寝殿中搓手取暖,借着月光读其他皇子宫里扔出的旧书,身边只有一个同样地位卑弱的老太监。
因着他不慎冲撞了尊贵的五皇子,遭了那时还是江贵妃的太后的责骂和掌嘴,皇帝才记起了这个一直养在冷宫里的儿子……
他仿佛看到了不久前被自己虐待折辱的阿白,也仿佛仿佛穿越十几年的时光,透过眼前少年,看到了昔日因为一无心之失被贵妃掌嘴的幼小的自己。
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他从受害者成为了施暴者。
赵钧怀抱着浑身伤痕的郁白回去,竟落下一滴泪来。那滴滚烫的泪水落到郁白手背,烫出了一道鲜红的口子。
郁白并未昏睡。他睁开眼睛瞧着赵钧,分明脸色已经惨白如雪,语气却是一如既往的漠然:“陛下,若是无事,便将我放下吧。”
赵钧没有应声。他低沉而又急促地逼问自己,赵钧,你究竟在做什么?
在地冻天寒的西北,郁白带给了他唯一的温暖。可是他做了什么?他为着自己的私欲,对郁白做了什么?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扼杀了他。
赵钧忽而一阵心悸,仿佛终于从囚困他多日的梦靥中抽出身来。
他低低问道:“阿白,你还记得我们在柳城的时候吗?”
额前的冷汗渐渐止住了。郁白睁着黑漆漆的眸子静静看着他,许久未答。
……
“阿白,你还记得我们在柳城的时候吗?”
“这几日是朕糊涂,朕对不住你。朕只是怕留不住你……怕你像朕以前喜欢过的所有东西一样,被人抢走了,或是不愿留下,一去不返。”
“若你愿意,这些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我们像从前在柳城时那样,好吗?”
“阿白……”
往后千百种许诺,那却是他唯一的一次真心话。
郁白怔怔地看着他,潮水一样的记忆跨越群山涌入脑海,令他头痛欲裂。
他终于想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给自己烤了一个蛋糕,切开之后发现里面还是面糊?(ˉ﹃ˉ?)
第102章 “所以你是想要个温顺听话的玩偶?”
慈宁宫像是一面照妖镜,让赵钧猝不及防地从这几日隐秘的癫狂中醒悟过来。
然而为时已晚。
苍白的面色映衬下,那双眸子显得愈发黑沉。郁白就这样静静坐着,听着赵钧断断续续的低语,他愈是动情悔过,他心头的悲凉凄冷便愈甚。
柳城……此刻他才恍然发觉,距离他们的初相逢已经过去了一年有余。
那初见的惊艳,数月的相处,家族的倾颓,流放的艰险,已经变得无比遥远,这仅仅十日的宫廷生活已经牢牢挤占了他的内心,仿佛他从生下来便拘禁在这四方天地,做着那至高无上的皇帝的禁脔。
他的视线掠过那片大漠,残阳万里,骏马嘶鸣。
那是赵钧的惊鸿一瞥,也是他的。
在十几年的生命中,郁白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年轻,英俊,渊博,风趣,举手投足间透着清贵和胸有成竹,含笑为他描述遥远的长安城,买下所有的蜜饯果子,分明再潇洒疏朗不过,却又趁他不注意,顽童似的给他系一条鲜红的发带。后来,即使“齐昭”不告而别,那条红发带也始终没有飘走。
这些他从未对赵钧说过,但他从未忘记。
“我当然记得柳城,更记得从前。”郁白静静道,“可是我只认得齐昭,不认得陛下您。”
那个名字如同闪电划过,令赵钧浑身一颤,郁白却已经别过脸去,不再多言。
——当他还是“齐昭”的时候,郁白看向他的眼神只有明朗笑意。
不知怎的,他骤然一阵心痛。他试着伸出手去,抚上郁白因痛楚而苍白的面庞:“阿白……”
郁白声色俱厉地甩开他:“放开!”
仿佛黑夜里受惊的猫,他下意识地出了手。
一枚冰冷而锋利的碎瓷自他袖中飞出,在赵钧的咽喉落下一道血痕。
那是慈宁宫里千金不换的汝窑茶盏。
顷刻间,血流如注。
郁白的手并不稳,但那一下却好似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仿佛是拼上这条性命赌一个前程。然而那道伤口真的摆在眼前了,他却一丝欢欣也无,只怔怔望着那道汩汩冒着血的伤口,脸色愈发煞白。
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齐昭会是赵钧,为什么君子貌下有豺狼心,为什么承诺会不堪一击?
背后火烧火燎般的痛感愈发鲜明,郁白嘴唇颤抖着,更紧地握住那枚碎瓷,任凭掌心也被瓷片刺破,他的血和赵钧的血纠缠混杂。
赵钧伸手抹了一把喉咙,低头凝视手上鲜艳的血,一时怔愣。
“阿白,你别怕。”他声线喑哑,每说一个字都仿佛利刃在心头割下一刀,“我知道你不愿意,我知道了……出宫令牌和身份文书,我很快让人送来。”
。
庄周梦蝶,蕉叶覆鹿。
郁白终是没有等到出宫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