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如今盛夏时分,天怎么黑的这么早——郁白尚未厘清思路,脚下便已经一软。他仓促间伸手扶住门框,却碰到了一条坚实有力的手臂。

  那臂膀稳稳地托住了他:“阿白!”

  混蛋玩意儿。郁白用仅存的一丝清醒意识骂了句脏话,然而抱着他的那家伙却勒的更紧。

  大意了,刀上有毒。更大意的是,竟然在这家伙面前发作了。郁白冷漠而愤恨地在脑中过了一遍容寸心教他的十七套化春剑,随后头一歪,彻彻底底地昏倒在了赵钧怀里。

  郁白再次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赵钧的私宅里了。赵钧坐在他床头,迎上他冷漠的目光,掩饰般地干咳一声:“大夫说你中了毒,不过没什么大碍,解药刚刚已经给你喂下去了。”

  郁白沉了沉心神:“什么毒?”

  赵钧似是没料到郁白会问这个——他以为郁白至少会冷冷地来一句“这是哪里”或者是满怀敌意的“你想做什么”:“那毒名叫‘苍山负雪’,并非剧毒,只是会令人在短时间内迅速苍老,生出满头银发,故名‘苍山负雪’。”

  郁白点了点头,对那灰衣人的印象格外深重了一分:“那如何解毒的?”

  赵钧:“呃……口服青壮年男子之血便可解毒。”

  郁白迅速捕捉到了赵钧腕上那一圈雪白的纱布,透过白纱,隐隐可见新鲜的血。许是心理作用,他一瞬间竟然觉得自己口中腥味蔓延,似乎唇角还沾着未干的……新鲜人血。

  在这离奇的故事走向面前,他一时半会儿还真没想出从容应对的法子。郁白极力忍住伸手擦擦嘴角、看看有没有残余鲜血的冲动,与赵钧大眼瞪小眼各自沉默了一会儿,干巴巴道:“……谢了。”

  赵钧咳了一下,藏起手来:“……举手之劳。不过,我还以为你到我这儿来,会很不高兴。”

  还好……还好解毒用的只是人血,不是什么别的奇怪东西——郁白选择性地忽略了两人早已坦诚相见过无数次的铁一般的事实,听到赵钧这话,陡然笑了一下。

  “我的确挺不高兴的,不过不是因为到你这儿来,而是因为没识破那刀上有毒,深愧所学罢了。”

  赵钧闻言微愣,久久凝视着郁白:“阿白,你变了很多。”

  更淡然、更从容,更有底气了……更好了。

  不再是从前那个被他拘禁深宫、有如利刃般苍白尖锐的少年了。在没有他的这三年里,郁白已经蜕变成了通透灵秀的青玉,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声谦谦君子,无瑕美玉。

  “也许吧。”郁白落落大方,“至少我现在不怕你了。”

  ——一瞬间连他自己也惊异,自己竟能如此坦然而平静地承认恐惧。

  赵钧愣了愣:“你……怕我?”

  郁白微微偏着头看他,勾起一个温和的笑容:“是啊,当时我很怕你。”

  “怕你走到我面前来,怕你拿姐姐威胁我,怕你的乾安殿又要传来什么消息,还怕你喝酒,你喝了酒总是比平常要凶……最初那几年,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数着外面的脚步声,听着是不是你来了,是不是又要开始了。”

  明明已经过去六年,年少时的恐惧再次浮现心头时,仍旧一丝不少、一分不浅。然而郁白终于可以将自己抽离出这个越卷越深的漩涡,以平和的姿态注视当年的自己。

  他松松不知何时绷紧了的肩膀,展颜笑道:“不过都过去了,我现在没什么怕的。现在你拦不住我了。”

  那些年……指甲嵌进掌心,郁白每说出一个字,便在皮肉中刺的更深一分。最终,赵钧缓缓地松开手,轻声说道:“是啊,你不用怕了。”

  三年时间,郁白羽翼已成,足以与他比肩而立,甚至更胜一筹。

  我们如今是什么关系?你这几年音讯全无,过的可还舒心惬意?听说你跟着容寸心离开了,那么你去了何处,见了什么人,有没有想起我?在不久之前,你听到“国丧”时,有没有哪怕是一点的……伤心哪怕是茫然?赵钧突然有点没有道理的委屈,然而却也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立场问出口了。

  分明触手可及,却是咫尺天涯。

  当那青年人敛去一身锋利棱角、淡泊如水地在他面前微笑时,恍若庙堂上尊贵不可亵渎的神灵,不仅无法触碰和捉摸,似乎连走近一步都是他的罪过。

  他曾经亲手打造出了那个尖锐乖戾的深宫雀鸟,而今那原该温润的君子终于摆脱了昔年阴影,在清亮晨曦中褪去午夜灰霾,身披皎月星芒,朝初阳展颜微笑。

  这是他本来的模样,也是他午夜梦回中第一眼瞧见的身影。

  在没有郁白、孤身陷于朝堂和江湖的这几年,他以为自己已经体会到了人间最沉重的别离相思之苦。然而当他猝不及防地与郁白重逢,却又只能守君子之礼秋毫无犯时,他方才明白,从前相思苦不过今日之万一。

  他比以前,更难触碰。

  赵钧慢慢起身,费力而缓慢地调动面部肌肉,朝郁白露出一个普遍意义上的温和笑容:“天色不早了,早点睡,好梦。”

  郁白目送赵钧离开,轻轻吹灭了蜡烛,不知是说给谁人听:“好梦。”

  作者有话要说:

  整体基调似乎在往轻松一点的方向走了

第76章 我爱你起于大漠中惊鸿一瞥,长于深宫中无数冷眼相伴的日夜。

  “冰寒千古,万物尤静,心宜气静,望我独神,心神合一,气宜相随,相间若余,万变不惊,无痴无嗔,无欲无求,无舍无弃,无为无我……阿白呐,欲成大事者,先静心神,心神不静则万物不静,万物不静则……”

  容寸心的谆谆教诲在耳畔回响,寂静黑暗的屋内,郁白闭目打坐,神态平静安详,只有紧绷成一条线的双唇昭示着他此刻的心情并没有那么平静。

  万物不静……万物不静后头是什么来着?

  郁白耐着性子想了三遍,仍然无果之后忍无可忍地睁开了眼睛,抄起茶壶灌了一口冷茶。伸手的动作牵动了未愈的新伤,郁白没忍住嘶了一声,瞧着四下无人,索性不再继续装那云淡风轻的世外高人模样,解开衣服随手扔到了一旁。

  怎么会……人间怎么会有这么混蛋的狗东西!

  那姓赵的,是个内里坏透了的衣冠禽兽,自始至终从未变过,偏偏到了现在,又装出一幅洗心革面、道貌岸然的样子来,怎么,当他是傻子吗?

  郁白越来越搞不明白自己在气什么。若说是气从前赵钧对自己的欺侮,那他这几年的正心修身岂不是白费功夫?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内心深处还在为那些事耿耿于怀,也不该是现在这样的情绪——可以有厌恶,也可以有冷淡,但偏偏不该有现在这样的……毫无理由的气恼。

  郁白一鼓作气喝干净了茶,披上衣裳出门散步去了。

  。

  一个时辰之前,赵钧房里便熄了灯,然而到现在为止,他还是睁着眼睛和漆黑的天花板面对面发呆。

  他知道阿白是什么都不在乎了,可是他却越发在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