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知这位容先生可否治得失智之症?”

  一言既出,李德海大惊失色,也终于明白了赵钧的意图。

  “陛下,您乃天下共主,若是带头信这些莫须有的鬼神之说,只怕会惹得群臣议论,物议纷纷哪!”李德海急声道,“郁公子还年轻,这病……有陛下悉心呵护,说不准将养几日便好了,昔日也不是没有过,陛下何须如此?”

  赵钧摇了摇头,叹道:“朕知道,这次是不同的……李德海,这些日子,朕是越来越忧心了。”

  赵钧从未如此坦诚过自己的心迹,他轻轻抚过郁白瘦削的下颌,低声道:“你看阿白现在这副样子,现在朕还坐着这皇位,能护着他,可若是朕百年之后呢?”

  李德海听得悚然一惊,正欲开口,赵钧却抬手制止了他:“朕膝下无子,以后少不得要将皇位传给旁支兄弟,届时皇位归了旁人,还有谁会好好待他?他这幅模样,不管是留在这里,还是出宫去,又能有什么好下场?若真有人能治了他的病,那也算……”

  赵钧的声音慢慢低沉下去。

  他指尖抚过郁白脆弱的咽喉,知道这人现在毫无还手之力,只要轻轻一用力便可将其折断,了断这条性命。在郁白初初醒来、流露出与常人不符的痴傻形容时,他想,若郁白就这般痴傻一辈子,而自己又大限将至,他该当如何?

  ——一杯毒酒,送他与自己同归鸿蒙么?博一个纠缠不休的下辈子。

  赵钧长长地出了口气,终究是浅浅地揣摩出了自己的心意。

  他不要郁白死,他要郁白重新变回郁白,要这只白鹤重归天衢,重获碧海晴空的自由。

  赵钧闭了闭眼睛,心中陡然空出一块:“此人踪迹难寻,让凤四他们加紧去寻吧。”

  。

  三日后的晚间传来消息,凤四等人终于寻到了那位容大师的下落。

  赵钧听闻消息时正是夜晚,他正帮郁白沐浴更衣。

  这种活计自有大把大把的宫人等着做,轮不到他,但自从郁白出事之后,他便脱胎换骨成了金牌保姆,容不得郁白离开他视线片刻,更别提将沐浴这种私密之事交给旁人了。

  温热的水流滑过年轻的躯体,烛光给白净的肌肤染上澄澈光泽。郁白散着乌发,面庞被热气熏着,染了一层淡淡的绯红,他未着寸缕地坐在浴桶里,任由赵钧擦拭,偶尔顽童似的伸手点一点烛光下泛着金光的水波,旖旎风光尽在不言处。

  浴房里极其暖热,赵钧仅着单衣亦生出满头的汗,说不准是被热气熏的还是旁的。小腹下有多日不曾安抚的欲望蠢蠢欲动,他烦躁地往自己脸上扑了把冷水,一手搭着棉巾,一手撩开郁白头发:“阿白,乖,抬抬胳膊。”

  郁白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的。赵钧无奈,自己动手抬起他的胳膊,给腋窝涂抹澡豆,谁知这一下却不知怎的触动了他的神经,郁白愣了下神,突然往后躲了躲,抿着唇笑起来。

  赵钧僵在原地。

  ——这是这么多日以来,他第一次听见郁白笑。

  他一时连呼吸都无法顺畅,热水打湿衣角也不曾注意,半晌,方颤着声音道:“阿白……”

  郁白歪了歪头,不知怎的,竟慢吞吞地从浴桶里站起来,似乎想朝赵钧走去的样子。

  赵钧慌忙去扶他,然而为时已晚,还是让郁白脚底打滑,呛了两口水进去。他将人搂紧,听着那人剧烈的心跳,自己的心跳的却比他还要快。

  他知道郁白怕水,那是他幼时被兄弟推下池塘而诞生的阴影。他以为……他以为,如今他已冠上了痴傻之名,便不会怕了,可方才那声惊叫他听得明明白白,那是这些日子以来郁白发出的第一句声音。他还看见阿白笑了,看见他站起来主动走向自己,那是不是说明……

  赵钧心绪杂乱,最终都只化作一句句温言软语、极尽柔和的安抚,一下一下顺着郁白的脊背:“阿白不怕,水很浅的,我在这儿呢。”

  水淋淋的人儿抱在怀里,赵钧浑身衣衫也尽湿透了。纵使房内暖热,他仍神经质般地怕人着凉,玄黑大氅裹的人严严实实,半丝风都透不进来,方将人抱去床榻。

  擦净郁白,他索性也换下湿衣,同郁白躺进同一床锦被里。

  爱人沐浴后温热清香的身体搂在怀里,任谁也忍不住蠢蠢欲动。赵钧清晰地感觉到身下胀痛的欲望,却又不想在这种时候惹郁白难受,对上郁白澄澈宁静的眸光,只得苦笑着将人搂得更紧些,将所有念想化作落在额上的亲吻。

  两人面对面卧着,几乎鼻尖对鼻尖。赵钧垂眸看着郁白:“阿白,认得我么?”

  “太医都说你痴傻了,我却总觉得你是认得我的,只是生我的气,不肯理我。”赵钧点点郁白的鼻尖,“你不理便不理,我却有些话想对你说,虽然知道现在说了你也听不进去,但实在不吐不快,你随意听听罢。”

  他有些忍不了郁白过分宁静的目光,便将下颌搭在他头顶,叹道:“近些日子长安来了个得道高人,据说灵验的很,我已派人去寻,希望他能让你回来。我知道你平时最不信这种鬼神之说,说不定这会儿还在笑我,不过我也没办法了,死马当活马医吧,谁让你总不醒。”

  夜风拂过窗前悬着的琉璃珠,珠玉相击之声清脆悦耳。赵钧揉着郁白新洗的蓬松的黑发,在琉璃珠碰撞的清澈声音中慢慢道:“那一夜传话的太监私下改了旨意,非但没有把你送回燕南阁,反倒让你跪了半夜,我已下令将他杖毙。他这般做是因着赵镜对他有救命的恩情,说到底,也是我的过错,你若是醒了,便可好好责备我一番。”

  “还有贺念白……”赵钧的眸子晦暗了几分,“阿白,你那天说的‘离他远点’是指他吧?”

  他松开手臂,低头去瞧郁白的神情,却见那人已闭上了眼,只有指尖还松松地扯着他衣衫。赵钧见状不知是庆幸还是遗憾,最终只长长叹了口气,捏捏郁白的脸颊:“小傻子。”

  在郁白清浅的呼吸声中,赵钧听到了三下短而急促的敲门声。

  那意味着容寸心有消息了。

  医术不能及便奢望天意,祈求神佛相助……他从前只觉得求神问佛之人荒谬可笑,不料斗转星移,自己竟也心甘情愿地落到了这般境地。

第65章 两人目光尽头,浓烟滚滚,正是熊熊火光将天幕烧了个窟窿。

  容寸心,性别男,年龄未知,来历未知,本领未知,这样一个乡野草民、江湖草莽之所以能悠哉游哉地来长安城乾安殿御书房逛上一圈,得亏当今皇帝是个外表聪明实则呆笨的糊涂蛋,绣花枕头一包草——以上是出自容寸心容先生某年某月的日记本,成为了大梁成元帝英明神武一生中永远无法磨灭的黑历史。

  此事先按下不提,而今容寸心容先生正翘着二郎腿坐在龙床前的矮凳上给郁白把脉,时而微微沉吟,时而淡淡颔首,间或长长地叹息一声,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赵钧面色逐渐难看起来:“容先生,可看出什么来?”

  “看出一点。”容寸心淡淡地摆摆手,瞧着郁白微微扇动的睫毛,又悠哉游哉地补充一句,“略有法子。”

  多日等待只为此时,赵钧如蒙大赦般眼神一亮:“那便劳烦容先生……”

  “哎,陛下不忙。”容寸心摆摆手,“咱们出去说——说来容某还未见过御书房是何等模样……”

  赵钧闻弦歌而知雅意,他费劲将人寻到此处,皇帝寝殿都进得,区区一个御书房自然不在话下,当即从善如流道:“先生请。”

  在两人离开的背后,郁白黑漆漆的眸子慢慢睁开,望着金色的幔帐,神情一如既往地沉默。

  。

  “治病的法子虽有,却不能随意动用。”

  容寸心从江南风光谈到塞北冰雪,从御书房窗台的布局谈到书案上笔洗的材质,却闭口不谈治病一事。赵钧心下已有些焦躁,又恐在关键时候功亏一篑,闻言方浅浅地松了口气:“不知容先生需要什么?”

  容寸心呵呵一笑:“陛下觉得容某需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