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白不在燕南阁的消息足以令赵钧暴怒。他顾不得贺念白,匆匆扔下一句退场的客套话,脚步如风般离开了。

  被孤零零留在殿上的贺念白不知所措,无助地向群臣中张望着,在得到康宁侯的眼神示意后,贺念白咬了咬牙,也小跑着跟了上去。

  。

  落了近两个时辰的雪,即使宫人打扫的再勤快,宫道上也铺了厚厚一层结冰的雪。赵钧步子迈的飞快,李德海一路小跑几乎都赶不上:“派去的人是怎么传的话,为什么到现在郁白还跪着?”

  “陛下息怒,郁公子性子倔强,怕也不肯轻易听劝……”

  赵钧疾言厉色地打断了李德海的分辩:“传话的那人是谁?”

  李德海擦擦汗,正欲回答,却发现赵钧看起来根本不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一路快步疾走,踏雪如同平地,只朝着那一个方向疾行,何曾有半分身为人君的从容不迫。

  乾安殿就在眼前了——然而赵钧的步子却突然慢了下来。

  李德海一路小跑地跟着,气还有些不匀:“陛下?”

  顺着赵钧的目光,李德海看见了那个跪在殿前的身影。

  下了半夜的雪到现在已经小了许多,如琼粉玉屑般寂静无声地洒落。远远望去,乾安殿的飞檐上落满了雪,宛如振翅欲翔的白鹤,却被身后的屋檐缚住了羽翼。

  几盏昏黄的灯火下,那人已不知跪了多久,白衣几乎与雪融为一体。然而在这样风刀霜剑重重压迫下,那脊背却愈发笔挺,仿佛一尊用冰雪塑造的雕像,轮廓优美到宫中最富技巧的大师都自愧不如。

  但实际上,那是一只被人抛弃的流浪猫,跪在冰天雪地里祈求天神的救济和宽恕。

  赵钧慢慢呼了口气,缓步走过去。

  。

  乾安殿外,郁白还在跪着。风雪愈发大起来,膝盖浸在雪地里,冰冷刺骨到了一定程度,已经快要感觉不出“冷”来了。

  他揉了揉僵硬的颈项,心中出乎意料的平静。身体的痛苦似乎能在一定程度上冲淡精神的悲哀,令他的灵魂宛如行走在纯洁无暇的原野上,目之所及皆是孩提时最澄澈的梦境。他在冰冷中卸下一切重担,甚至在想,如果能这样没有意识、不需思考地跪下去,也未尝不好。

  但不行。他今日跪在这里,是祈求赵钧,祈求他收容自己进这座囚笼,换一应人的平安无恙。

  赵钧还没有来……郁白半阖着眼睛,昏昏噩噩地数着时辰。

  神经被寒冷冻的有些迟钝,赵钧走到他面前时,他甚至都没听见咯吱咯吱的脚步声。

  直到那脚步声在他面前停住,在惨淡月光下投下一片阴影。郁白昏昏噩噩地抬起头来,看看赵钧的那一瞬间,尚以为自己在梦中。

  他张了张口,“赵钧”这个名字甫一出口,便即刻被湮没在了风雪中。

  ——赵钧,你终于肯来了吗?

  ——我真的,等了你很久。

  ——我好冷。

  梦中的赵钧朝他伸出手来,怜惜地解下大氅裹住他,对他说:“对不起,我来晚了。”他在温暖的怀抱里昏昏欲睡,在赵钧的亲吻里安静入眠。

  ……可是,为什么还这么冷啊?

  郁白瑟缩着裹紧大氅,却仍旧寒冷刺骨。幻象中他又模糊看见赵钧,然而却是看见他朝自己伸出手,又慢慢收了回去,他甚至还看见了自己少年时的面容,神情略带局促和赧然,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在他面前,以十七岁的澄澈眸光,悲凉而失望地注视着二十岁的狼狈的自己。

  ……不,那不是幻象。

  郁白狠掐了自己一把。

  ……出现在他眼前的,跟在赵钧身后的,那是另一个人。

  那人神情瑟瑟,那张俊秀面庞上写满了郁白身上少见出现的惶恐瑟缩,然而任何人都看得出,那两张面孔是如此的相似。

  幻象骤然撤去。郁白定定地看着眼前二人,忽然笑了一声。

  那笑声落在赵钧耳中,便是最尖锐的讽刺。

  白头偕老、恩爱天长?赵钧,先食言的究竟是谁?

  赵钧面色难看的过分,他突然一把扯下大氅,扔到郁白脚边,随即头也不回地朝殿内走去。

  价值千金的黑狐大氅被毫不留情地扔到了雪中,黑亮润泽的毛尖溅上了点点碎雪,黑白分明。郁白低头看着它,仿佛被冻住了脑子,丝毫没有反应过来。

  赵钧已经大踏步迈进了乾安殿,几道殿门关的震天响。李德海急得团团转,一边得弓腰抬手、小心至极地扶郁白起来,一边央求似的捧着大氅劝说:“公子,先披着吧……”

  长久弯跪的膝盖骤然直起,有如被万根钢针刺透,全身骨节寸寸折断,胸腔肺腑一齐碎裂,急促尖锐的灼痛不带一丝停滞地爆发至全身,郁白膝盖一软,几乎要跪倒在雪地里,靠手撑住才勉强站住。

  他跌跌撞撞地挣开李德海的搀扶,颤颤巍巍、踉踉跄跄地从雪地里站起来时,突兀地回头,扫了一眼贺念白。

  贺念白慌乱而局促地低下头,行了个不三不四的礼:“郁公子……”

  郁白面无表情地转身,心头倏然划过自己初初失忆时的模样。贺念白拘谨而生涩的模样恰如他当年,远远瞧着,竟恍若一人——不,比他还多了一份柔和与顺从。

  不错,是讨赵钧喜欢的。

  作者有话说:

  这一夜很漫长……

第61章 龙凤红烛

  殿内火炉烧的正旺,掀开帘子便是团团热气扑面,衣衫上融化的雪水滴滴答答地掉下来。在冰天雪地里冻了太长时间,郁白勉力走这几步已是极限,被浓浓的热气熏着,唇色仍旧苍白,脸颊却染上一片异样的滟红。

  赵钧仍旧不见踪影,李德海虚虚搀扶着郁白,引着他向内殿走去:“陛下的意思是,冬季天寒,公子又跪了这么久,必定冻坏了,是以先让您去温水沐浴,待恢复些再谈不迟。”

  他在浴房前驻足,做了个请的手势:“一应物件都准备好了,公子请。”

  郁白站着不动:“赵钧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