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多年前开始筹谋这个皇位起,他便再没有这样失态过了。

  转过身去的瞬间,他迅速地、不动声色地抬袖抹了一下眼睛。所幸他走在众人的最前面,风雪甚大,不出一会儿便已经将眸中的微红吹去了。

  天幕沉沉。郁白默然跪着,望着那渐渐远去的身影,忽然便觉得,好冷啊。

  。

  走出几丈远,确认郁白丁点儿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赵钧言简意赅的吩咐李德海:“找个人,把他送回去。”

  李德海满头问号,迟疑道:“公子脾性执拗,不得到结果怕是不肯。”

  赵钧在郁白那儿憋闷了半晌,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发火,立刻就把架子端上了天:“他不肯就由着他?你们这群人长手长脚是摆着好看的吗?就他那身子骨,别说跪一晚上,跪上一炷香都得晕过去,告诉他们,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大不了揍晕了扛回去!”

  李德海:“……”你倒是真敢说。就怕到时候真把这小祖宗弄出个三长两短,你还得迁怒无辜群众。

  见李德海不动,赵钧愈发来气:“还不去叫人,愣着做什么?难不成还要朕教你?”

  李德海:“……”

  作者有话说:

  今天郁白求赵钧放人,明天赵钧就会求着郁白复合⊙︿⊙

第60章 长夜不明

  除夕之夜,万家灯火。李德海的徒弟小弘子——弘安立在廊下,居高临下地望向雪中跪着的身影。

  “陛下口谕,公子心性执拗、锋芒过盛,便在这雪中跪着静静心也好。待到除夕夜宴结束,若公子还是执意如此,陛下或许可以考虑见公子一面。”

  旨意宣罢,弘安见那人犹在沉默,无一丝一毫叩首接旨之意,不由得加重了语气:“郁公子,请接旨吧。”

  待到除夕夜宴结束再行考虑……赵钧的口吻何时这般冷硬了?郁白在入骨寒冷中昏了头,失了神,几乎冲口而出:“赵钧是这么说的?”

  弘安暗自哂笑,没料到这以孤僻著称的郁公子也有糊涂心软的时候,竟然问的出这般愚蠢的问题。

  关于这道口谕,赵钧吩咐的是“带郁白回去”,弘安却有胆子将它扭曲成“跪到除夕夜宴结束”,原因很简单。

  弘安是李德海的徒弟不假,然而他少时曾受穆王恩惠,乃是救命的恩典。他将此事瞒的极好,骗过了耳聪目明的李德海,也骗过了从不屑将目光投向卑贱奴才的赵钧。

  如今穆王被押南宫生死未卜,弘安怨怼之心甚重,报答穆王之心更甚,只是一直苦于身份卑微,无能为力。恰逢如今有机会在众人匆忙备宴的时刻向郁白宣一道口谕,终于捉到一个报复赵钧及其亲信的机会,岂会轻易揭过?

  他赌的就是郁白傲气铮铮,一旦失望透顶便绝不会去向赵钧核实这道口谕的真实内容,而赵钧怒火中烧,更不会主动询问郁白,这两人只会愈发怨怼、失望、转身离去,“假传圣旨”这一罪名绝不会扣在他头上。

  事实也的确如此。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弘安比这两人都要了解彼此。加重他们嫌隙的不仅仅是一道虚假的旨意,而是他们心底里崩裂的信任和依赖。

  弘安笑了一笑,往日忠厚顺从的形容竟蓦然显出几分刻薄尖利起来:“郁公子是怀疑奴才假传圣旨?”

  郁白静默片刻,道:“不敢。”

  急促的心跳缓缓慢下来。他陡然意识到,赵钧本就是这样的人。阴晴不定、生杀予夺、身居至尊之位、掌握天下大权。在他们已经图穷匕见、一切挑明的今天,赵钧颁这样一道旨意,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

  郁白平静叩首,声音掺杂在呼号的风雪中:“谢陛下。”

  。

  与此同时,太和殿内正是一片歌舞升平、盛世繁华之景。金杯银盏盛着美酒佳肴,舞姬歌女一颦一笑皆翩然生姿,朝堂重臣、天潢贵胄聚于一堂言笑晏晏,往日暗流汹涌都被以除夕之名压下,装也装出来一片盛世安康。

  赵钧端坐上首,把玩着琉璃玉杯,望着歌舞的神情有些许游离,显然是在不动声色地走神。

  郁白……这时候大概已经回去了吧,该传个太医给他好好瞧瞧。他那副身子骨,早些年上战场打架的时候倒是强健,最近年岁长了身子却弱了,都快把自己折腾成纸片人了。这般想着,他顺手招来李德海,低声吩咐过去,又继续看那百无聊赖的歌舞。

  又有人上来献舞,只是舞姬围绕在中心的却是个少年,远远地只瞧见一个纤秀的轮廓。

  年年都是这东西,看都看腻了。此时赵钧更想回燕南阁去看看郁白的状况,然而又有口恶气憋在心里教他进退两难,一时忧心郁白身体,一时又想好好给那小崽子个教训,不回去也罢了。

  一舞毕,那少年拢袖起身,朝赵钧缓缓一拜:“草民贺念白,叩见陛下,恭祝陛下千秋万代,大梁国泰民安。”

  赵钧蓦然一顿:“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看着有些胆怯,碍于皇帝权威,不得不叩首道:“草民……贺念白,想念的念,白雪的白。”

  言毕,那少年缓缓抬起头来。

  ——赵钧一时失神。

  太像了,太像了……

  雕花银杯猝然滚落在地,落到柔软的波丝绒地毯上时,甚至连一丝声响也未发出。那少年微微俯身,掌心捧起银杯,双手奉还到赵钧手中:“陛下。”

  在他做这一系列动作的时候,赵钧一直死死盯着他。如果不是来前刚见过那人,如果不是明知那人断断不可能做出这般柔顺行径,他简直就要以为这就是郁白。

  乖顺的、康健的、温润清朗的郁白。

  柳城大漠中的郁白,十七岁的尚未经历痛苦和悲哀的郁白。

  他记忆中最初的郁白,他不止一次地想念过、渴望过的郁白。

  ——他叫,贺念白。

  赵钧迟迟未从他手中接过酒杯,贺念白进退两难时,忽听那皇帝道:“这名字是谁给你起的?”

  这名字是“贺念白”。少年正要怯怯诺诺地张口,李德海却匆匆踏入,在赵钧耳边低语了什么。

  赵钧霍然起身:“你说什么?”

  满堂皆惊。贺念白手一哆嗦,雕花银杯再次滚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