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的前一天,金不戮终于回到南海家中。
冷雨已下了四五天。
金不戮披着风雨进门。扔掉拐杖,扑倒在父亲金泰怀里。
“孩儿做错了事。”他将头靠在父亲膝头,再无遮掩,泪水肆意流下。
金泰摸着儿子的头发,眼神流露疼惜:“为父与爨衡大哥尚有交情。若你愿意,爹亲自带你去。”
“爹爹……”金不戮抬起头,满眼复杂。
“阿辽,便离开这江湖吧。你不爱兵器,就不要再对着铜铁敲敲打打。家中还有良田百亩,店铺几十间。可供我儿自由自在过上一辈子,好不好?”
金不戮纠结万分,啜泣着伏在金泰腿上:“可是,孩儿有何颜面面对母亲他们?”
金泰依旧耐心,温情谆谆:“你母亲未必想见你如此。你师父也疼你,从不会逼你。”
换来的却是矛盾的沉默。
金泰望向窗外幽沉的天,连绵成线的雨水汪洋成深海:“去看看你娘亲吧。她好久没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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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家堡沿着海边礁石一路蜿蜒向上。为防飓风海啸,围墙高筑,建筑森森罗列。虽然不大,却隐隐盘踞如卧龙,自成气势。
后院在顶上,院中有一小小三层碉楼。堡垒森严,至高无上。俯瞰一方大海,遥远开阔,是众人不可轻易踏足的禁地。
海波在雨雾中翻涌。拍打礁石,低声轰鸣。
金不戮未撑伞,沿着台阶一路上行。
临到台阶下方,放下拐杖。以指为针,以此在右腿伏兔、血海、阴陵、三阴交几处穴位戳点三次。而后略作舒展,便三步并作两步,辗转跳跃至院顶了。步法轻盈,展手如翅,隐隐如初翔的幼鹰。
推开院门,踏上幽径。只需几步便到碉楼之前。
上碉楼,一路砖石台阶,花石壁垒,用具井然。顶楼只两间小屋。外堂置一几,上摆果品和茶具,清淡雅致。
内堂是卧室,床帷素色。对面是条案,乳白陶器中插着两枝枯梅,疏疏落落,清冷却可爱。清水一盏,线香一枝。
正中,安置一灵位——
妻 唐氏滢滢之灵位
金不戮望着灵位,眼圈隐隐发红。端正跪于灵前:“娘亲。孩儿做错了事……孩儿,好想您啊……”
他哭了一会儿,带着些心事,小心翼翼地对母亲灵位道:“今次孩儿北上,见到了一个……魔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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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初三,小五台初雪。
是暴烈的。
冬腊试炼的遴选校场里却腾起热气。雪融泥泞,刀剑铿锵。
温旻身着黑衣短打,弓步俯身低卧,剑自身后反举过头顶,是维摩宗比试的初始招“伏野”,意为一朝登天也不忘当年同伏师门学艺之情。
对方是来自颖川十三堂的小弟子邵子鹏,在本地通过了初步遴选。手持一双短刀,也是一招伏野之后。纵身上前刀劈温旻头顶,另一刀自反向剪来,前后合围,并做一副连环套。
温旻却不动。任由对方压头袭来,直到即将碰见他发丝,只是缓缓收回剑起身。
场外小七紧张地吸了一口冷气。
刀剑相撞的瞬间,温旻身姿暴长,手中剑花泛成一团淡粉光晕,突然变大。外围只是听见响起当当两声,几乎是同时连成一片。就见剑邵子鹏的双刀已经被剑震开。
一剑打双刀。
边上游一方叫了声好,掸掉眉间雪花。
他们于场外观战,全部站于校场四周岩石之上。忍风雪袭来,毫无遮掩。
沈知行抱着肩膀站在简易遥身边,身边融融一团白雾。霜雪未曾近身,已被内息震化。
邵子鹏招式伶俐,双刀被震开之后瞬刻补上右脚,踢向温旻面门。温旻展开青云莲步,虚晃身体,向反方向避去。
邵子鹏挥刀追上。又被隔开。另一刀补上,还未来得及使出招数,已被剑光笼住。
他反手一刀,另一手紧随,转过身,面前空空如也。
温旻身如羽毛,早已飘至他身后。轻轻地用剑尖儿点着他的后心。
温旻胜。
这是右护法门下大弟子第三天比试的第一场——温旻眼睛刚好便下场受炼,之前连续两日未曾一败。看来今日,也是个没有悬念的一天了。
众人不禁偷偷看向做师父的沈知行,遥想当年他三年连胜无人可挫的锐气。第四年便获准,永不必参加冬腊试炼了。
温旻莫不是要继承师父的传统?
下一上场的是执事十长老中戊字堂欧阳长老座下小弟子,钟叶。
戊字堂负责的是外道防御和攻事,欧阳长老曾打胡虏、斗中原,精干强悍。钟叶虽是个文文静静的女孩子,年纪也只比温旻大一岁,却仍继承乃师之风。剑法一出刚劲有力,招招虎虎作声,直攻要害。
温旻展开身法,昼月斩舞得密不透风,以快打慢,以曲打直。六招之后分出了胜负。剑尖先点钟叶额头、又点前心、再点左肋,最后点后心。似乎只是一瞬间完成的。
钟叶只觉得几处要害同时一凉,温旻已经重新站到对面,笑盈盈望着她。宛如暴风骤雪中开出的琼花。
钟叶望着小师弟名剑一般的身姿,海上明月似的的笑容。脸突然红到脖子根,也没顾上行礼,直接跑下了场。
温旻却未看向她的背影,而是遥遥望着西方,眼眸之中,映着风雪。
当下的比试,他并未看在眼里。另外两个试炼场之中,才是他真正的战场。
那里是成年弟子所在的甲组和乙组。
冬月下旬,各组分头遴选都已结束。温旻在丙组年少组,以排名第三通过遴选。他年龄尚差一个月,算是破格跃龄。
输的两场,一场以一招之差输给了游一方。另一场与左护法章文棠门下最小的弟子苑平不分伯仲,按照进攻招数计算,温旻略负。
赵廷宴甲组夺魁。乙组的首位,是号称全宗最邪也最神秘的采髓蚀心功法之新一代继承人,癸字堂长老座下纪佳木。
“你研究过游一方的功夫,为何还会输给他?”事后,沈知行问。
温旻抚着剑柄,歉然:“徒儿学艺不精。”
眼神里却是深谙人性。
——研究过,就是为了输得自然。游一方性情刚烈,甚重情义。师父都看不出的一招相让,游一方不知不觉已吃了这颗糖,以为自己健全身姿赢了大病初愈的师弟,不免心生愧疚。外加此前洒汤一事,情义的种子就此埋下。
得第几有什么关系。真正的高手,是想得第几便得第几。
夜晚通铺房之外。
小七坐在门边,转着眼睛:“我看苑平那小子如果不是走运,未必能赢旻师兄。不过章护法那边,我们的确没个关系好的。师兄这回故意输给他,和苑平的线算是搭上了,下次要不要找个机会找他‘切磋武艺’?”
温旻眼中尽是对知己的赞赏:“后天例休,下山吃烤羊腿叫他一道吧。”
“不如明天就去?馋不行啦。”
“明天大师兄他们有另外一个场子。据说——小茹姐姐也去。”
“明白。自然是抢不过啦。”
冬腊试炼帷幕刚开,属于温旻的好戏也不过刚刚敲过开场的鼓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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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霁休憩,温旻上北峰感谢木先生照顾。
木范婕一手托着小圆脸,另一手往嘴里塞着小七送过来的糖:“金不戮哥哥还会来么?”
温旻剥好另一颗,放在她圆圆小手里:“为什么这么问?”
木范婕心思灵活,想到另一个问题。压低嗓音,很是神秘:“这次你去姑苏,我可不可以同去?”
温旻被她逗笑:“我们去姑苏是打架。你会打架么?”
木范婕溜下凳子,颠颠跑进后堂。不多时抱出个乌黑瓦罐。一打开,臭气扑鼻,内里黑乎乎,不知道是什么鬼神难逃的毒药。
温旻强忍着落荒逃跑的冲动:“小婕这是打算毒杀谁?”
“香香光光膏。”木范婕鼓起圆脸笑嘻嘻,胖胖手指挑出少少一块黑色药膏,敷于温旻手上。
看来小姑娘们对于“香”的定义真是别有洞天。温旻任由她玩耍,就当这只手已经没了。
神奇之处在于,黑臭药膏落手化为水珠。量少便也没有那么刺鼻,滚着一抹茶香,慢慢渗入肌肤。按摩几下之后,不留痕迹。
木范婕叉着腰,分外得意:“我在本门金创药里新加了几味灵药,去疤生肌甚是有效,没有爹帮忙哦——旻哥哥你身上好多伤疤对不对?拿去敷,十天后保你光光溜溜。”
温旻接过塞到手里的臭烘烘一坛。
“金不戮哥哥这里伤了,想敷给他。”木范婕指着自己的下颏,“还想帮他看看腿。”
温旻的笑意凝住。
就听木范婕金珠落玉盘一样嘎嘣脆的声音:“和你一样俊的脸,有了疤大大地不好不好。他还来的,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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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五台山东峰的弟子驿站,由伍老头看管。
这一晚,伍老头喝过了二两烧刀子。压了炉火,裹上被子,正要美美地睡上一觉。便听有人敲打窗棂。
打开收发信件包裹的窗格子,一个面生的漂亮孩子立于门外。
伍老头仔细一想,这是沈右护法座下叫温旻的乖巧孩子。常来领信件包裹的有那么几个,印象里没他。
“右护法有事?”右护法应该用的是另一条线,飞鸽和密信吧。用得着走弟子驿站?
温旻淡淡的脸没有喜怒:“不是师父,是我。”
伍老头豁然想起,半月前有件自泉州寄给他的小小包裹,哦了声:“往泉州寄东西?”
温旻摇摇头,自怀中拿出一封信:“不。往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