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檀桐在休眠舱里抱包仰躺，看向有催眠作用的虚拟星空投影。
还有几个小时才天亮，可他睡意全无，已经彻底清醒过来。
以防万一，他没开隔音，外面传来的脚步声被听得一清二楚。
嗒、嗒。
这声音僵硬又有节奏，和起夜去洗手间又折返的那种细碎感截然不同。
檀桐的心骤然悬起。
他把包转到身后，左手攥起小刀，右手将舱门调成单面透明。
天色很暗，整个营地沉入片黎明前的深蓝，地下城的光线就更差了。
隐约能见离他不远的地方，站了个双目无神，穿着病号服的男人。
是路一兰。
他屏住呼吸，给谢恩发完星讯，密切关注着路一兰的下步动向。
路一兰长得还算好看，可大晚上不休息，穿着病号服乱逛的模样却莫名有种惊悚感，若是遇到胆子小的，已经被吓到魂不守舍。
路一兰茫然环顾四周，径直走向檀桐不远处的一个舱门，有节奏地敲击起来。
声讯部的休息舱紧靠在一起，那个舱是属于五三一的。
眉毛拧到一起，檀桐攥着小刀的手收得愈发紧。
五三一胆子还更大些，直接开灯出舱，用手环照着路一兰：“怎么？”
路一兰微微张嘴，嗬嗬啊啊讲话含糊，檀桐离得太远听不清，可看五三一那副表情，恐怕不是什么好话。
他担心再这么拖下去，要把其他人卷进来，也赶忙蹑手蹑脚出来。
“他在说什么。”檀桐压低声音询问五三一。
“...说让我们和他一起走，现在就走。”五三一脸色难看。
“你也要去？”
“对，他是这个意思。”
他们把路一兰引到走廊，五三一再折回去拿上包：“正好，我也不放心。”
他把手|||枪别在腰间：“就是时间太早，得想办法拖延会。”
他们没管路一兰不停重复的魔怔话，缩在角落里掐时间，静等天光大亮。
可路一兰越来越焦虑，声音变大，整个人也开始躁狂起来，痛苦地扶着脑袋。
衣服撕裂声响起，檀桐猛地抬头，发现路一兰眼睛里形成尖瞳，背部长出如鹰隼羽翼，手指也渐渐变成勾爪。
“不好！”五三一反应极快，利落飞起一刀，打在路一兰的翅膀和肩部连接处。
可谁知路一兰似乎没太大痛觉，只是皱皱眉，血肉在几秒间愈合，没等两人开口求救，一手抓一个，振翅在狭隘楼道横冲直撞。
可这是地下城，没有开门之前，不存在出口。
檀桐胳膊都要被撑得散架，还好身旁的少年及时用道具开了防御墙，才不至于受重伤。
已经有人被外面响动吸引，可当他们探查时，纷纷恐惧退回。
这如人似鸟的怪物，分明是联邦才有的生化人。
而且看起来，还是失控的生化人。
谢悯及时赶到，手上燃出烈焰又熄灭，看着被吊在鹰爪的两人神色复杂，利落把大门打开。
路一兰发现出口后，便不再横冲直撞，迅速带着他们离开此处。
翎羽掠过劲风，吓得众人大气也不敢喘。
“不用拦截他们吗？”凌宴子弹上膛，看到谢悯这番作态颇感疑惑。
“那是檀桐和五...”
“就这样。”谢悯甩手，疲倦道，“还有更麻烦的事，我们管不上他俩。”
刚接到消息，谢惴脱离软禁了。
其实只要谢惴没有抛下矿星基地赶回皇城，谢惊不会治他的重罪，可指挥私自抛下战场，不光皇家不齿这丢人事，百姓们也不答应。
谢惊还是太过仁慈，只是把尚且还没到皇城的谢惴软禁起来，等待之后发落。
结果谢惴母家位高权重，不肯善罢甘休，找内应救出谢惴。
他被放出来后打死了几个星警，开上星船横冲直撞，一路奔着矿星而来。
他被软禁的星球离矿星不远，也就是全速开几小时而已，而且他还开了反追踪，让本就军备薄弱的小星球基地万分为难。
矿星有谢惴残存的势力，谢悯不知道这个疯子会干什么，只能尽快部署拦截住他，否则不光谢恩和檀桐，整个矿星都要遭殃。
至于谢恩和檀桐的营救计划，就让他们自己负责去吧。
“听我令！”
“空巡寻找KU6型号星船，务必将谢惴拦截。”
...
晨曦初起，路一兰拽着两人在沙漠中疾飞。
檀桐脸上血色尽失，被攥着的胳膊已经脱臼失去大半知觉。
旁边的少年倒是神色淡然：“莫老师，没事吧？”
“还行...”檀桐咬着牙答。
多亏防御道具，否则他估计已经整人散架了。
他的另只手死死攥住背包，眯眼隐约看见前方一片近乎黑色的绿。
这片绿洲看着就充满杀机，若是檀桐没有吃药，就会感应到里面的生物都泛诡异绝望的黑气。
路一兰张平翅膀，滑翔后稳稳降落在片空地上。
明明是缺水的沙漠，这草甸踩上去却如沼泽粘稠，滑腻腻似乎有生命。
“给。”五三一递上一捆胶带，“多缠几圈，包一下。”
随后，他看向舔舐羽毛的路一兰：“她什么时候来？”
“嗬嗬...”
路一兰停下动作双目无神，似乎听不懂五三一的话。
“他好像...越来越像动物了。”
檀桐看得心惊，不敢相信前几天还嘻嘻哈哈的青年，转眼就成了怪物。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五三一紧紧攥住激光匕首，冷眼环顾四周，“咱们先等着。”
约莫过了一刻钟，路一兰突然瞪大眼睛，僵硬转头看向两人：“嗬——”
“我们自己走。”
五三一站起身，扶上檀桐，非常配合顺着他翅膀指的方向前去。
那是崎岖的丘陵，布满密密匝匝的树林。
即使是侦查队，也不会想着要去这里休息，因为里面阴暗幽深，有众多变异的爬行动物、蕨类植物和菌类。
檀桐他们在林间穿行还算顺利，可路一兰的大翅膀不适合这种地方，他似乎无法自主收起，只能费劲跟在后面。
荆棘和灌木划破他的羽毛，可他神色呆滞，比早上那会还缺乏痛觉。
“...救不回来了。”五三一神色复杂看了他眼。
其实他知道就算救回来，路一兰这软弱善良的人也根本接受不了自己屠杀四人的事实。
他们继续往前走，来到林中罕见的空地上。
丘陵中间凹下去块泥地，上面泥土松软却寸草不生。
路一兰越过他们，停在泥地中央不再动弹。
“是这里？”
“是的。”清脆的女生响起，檀桐抬起头，发现是从头顶片格外密密匝匝的树木中传出来的。
“好久不见，三一，生梧。”
树枝伸下，长相可爱的少女从一团叶子中走出，她的衣服干净整洁，却散发出奇怪的血腥味，码数也不像是自己的。
“听说你脑袋摔坏啦，没事吧。”
她一脸关切凑到檀桐面前，可檀桐只觉得讽刺。
“算了。”她倒也没生气，只是伸出手，“我要的东西呢？”
檀桐没被她诓住，往后退了半步：“赵想璘呢？”
“那个男孩啊...”她笑眯眯拍拍手，“在这里。”
“嘶嗬！”
路一兰突然跃起，尖爪勾上泥地，费劲挖着泥土。
两人脸色均是一沉。
这泥地也带了血腥，随着路一兰的动作，味道更加明显，隐隐还有暗红色出现。
就在一只胳膊被扒出来半截时，韩竺叹了口气：“我记错了，是在那边。”
她指着一团草垛，里面隐约有悉悉索索动静。
”人你看到了，现在可以给我吗？”她继续若无其事伸出手，估计以为这俩都是她的熟人，已经装也不想装了。
即使早就有心理准备，檀桐还是被韩竺这副模样给骇到。
“怎么不说话？”韩竺有些生气，刚巧一身脏污的路一兰垂着头路过，羽毛拍了她下。
她看似轻柔地拍拍路一兰的翅膀，对方瞬间发出哀嚎，在地上扭动着挣扎十几秒，就没了生息。
而在韩竺眼里，这么做，也只不过是为杀鸡儆猴。
“...别急，我给你。”
檀桐担心再这么下去，赵想璘也会受到威胁，只得从包中抽出图纸。
这份图纸是谢恩改写过的，只动了几个非常专业的细节，就能让整个机械腺体看似像模像样，实则失去作用。
韩竺一把抓过，皱着眉左看右看，没看出什么端倪，满意把它收下：“看起来没什么问题。”
“这样吧，你给我做一份，我就把你们都放走，怎么样？”
她从堆叶子下推出零件，神色阴晴不定：“自己研发的东西，肯定拼起来没问题吧。”
檀桐感觉背上渗出汗水，硬着头皮刚要应声，旁边的少年率先开口：“还不是你把莫老师手弄成这样，他这伤这么重，怎么做出精密东西。”
的确，檀桐手上受了皮肉伤，胳膊还在脱臼，绷带上血迹斑斑非常惨烈。
“也是，那要不在我这住几天？”韩竺不依不挠。
“不用，我来吧。”五三一挡在檀桐面前，“我和莫老师学过段时间，我也能做。”
“得了吧，小三一。”韩竺嗤笑，“你那水平，也就修修车还行。”
“让我试试而已。”五三一深吸一口气，“毕竟最近情况不太妙，我怕基地找过来，对我们都不利。”
韩竺脸色变了变，她当时不小心杀了人，为不被发现只能假死。
她得以安稳缩居这里，偶尔抢抢东西，抓个人注射药剂变成生化人玩玩没人管，得拜两边驻扎的人数不多，又都在划水所赐。
老星皇驾崩这事太大，她也隐约能听到风声，这种时候还是别闹事为妙。
毕竟她的目标，只是莫生梧的人造腺体。
她的玩具太脆弱，承受不起直接大剂量注射，还是达不到联邦生化人的程度就发疯死了，所以急需莫生梧的人造腺体，帮助她稳定生化人的精神状态。
“行，你来。”她让开条道。
在矿星捡零件比找吃的更容易，所以韩竺搜集的零件山里的确有大部分材料。
可也只是大部分，制作精密的腺体哪有这么轻而易举，在树林里搭个台子就行。
五三一默不作声，假装慢吞吞拼接，随时等待伺机而动。
他旁边的草垛感应到有人过来，发出剧烈晃动。
少年垂下眼，眸中粉色一闪而过，将藏在袖内路线纸条不着痕迹塞进去。
这里的污染实在太严重，檀桐身上的药效流逝加快数倍，烦躁感再次席卷。
“怎么这么慢！”韩竺等得不耐烦，冷冷看了五三一一眼，操纵树木将他缠起。
莫生梧动不得，五三一她总能动着玩玩吧。
檀桐脸上神色骤然变冷：“你干嘛？”
“他太慢了。”韩竺仰头笑，“我记得生梧有段时间喜欢蘑菇，那正好。”
她拿出支针管，里面装着诡异的粘稠液体。
“我还没试过菌类生化人，是什么模样呢。”
五三一稍微挣扎了下，没有剧烈反抗。
就在针管要刺入他皮肤的下一秒，密林中疯长出一堆诡异的黑色触手，破开落叶直直冲来。
只是这些触手并不是帮助韩竺的，反而粗暴将她手上针管拍开，密密匝匝护在五三一前面。
趁着韩竺被遮挡视线，五三一抽出匕首，用蛮力切开赵想璘身上的束缚，给他指了个方向：“跑！”
赵想璘回过神，跟上不知从哪来的小型无人机，红着眼捂住伤口离去。
五三一的手搭上凶残变异菌类，高大的触手乖乖护在他身旁，给他让道。
韩竺吞了颗胶囊，咬牙想夺回绿洲控制权，可A级碰上S级，本就无力回天。
毒木枝条在檀桐脚边盘桓，却迟迟不敢上前，能让人疲倦的孢子散开，灵巧避着檀桐和五三一，向韩竺而去。
她一门心思和檀桐对冲，完全没注意人质奔逃路上已经畅通无阻。
韩竺心一横，用尽全力破开一面封锁，将跟带了定位的针管投掷出去。
就算是死，她也要拉个垫背的一起。
五三一眼疾手快，拉着檀桐往旁边带过。
针管嵌入皮肤。
不过是扎在另个刚赶来的五三一身上。
“这...”
饶是韩竺，也怔愣片刻，直到被绳索捆住才回过神。
两个五三一长得一模一样，一个护着檀桐，黑发变成银灰色，垂着眼没多心思开口。
一个黑着脸把针管拔出血肉：“韩竺，你真是疯了。”
他自愿参与了谢恩的计划，让谢恩短暂做了一天五三一，借此更方便行事。
本来是不该出现在这，可他还是太担心了。
当时谢恩就猜到，韩竺找檀桐同时，可能还会找相熟试验品，所以找上五三一的概率很大。
如果没有找上五三一也没关系，谢恩会伪装成莫生梧。
不过下面这个计划，檀桐并不知道，如果知道也不会同意。
韩竺没有属于自己的势力，如果他们真的太过倒霉，遇上没法沟通，找不到时机解救赵想璘，那就只能依靠檀桐异能暴走的下下策。
这片绿洲地表不见光又阴湿，存在很多严重被污染的变异菌类，若是利用得当，韩竺乃至是生化人都不是檀桐的对手。
更何况韩竺原材料并非取之不尽，不可能建造出个生化人大军，如此，他们胜算就更大了。
但依靠异能失控的大前提是谢恩在他身边，净化异能在，檀桐失控才不会出事。
赵想璘正在没命奔跑，半|||赤|||裸的脚步被刺伤，可他只能咬着牙疯狂向前。
草药的香气萦绕在鼻尖，感觉脚步踏上柔软的伞盖，上面渗透的汁液另他疼痛减半。
“咕！”
树林边缘处，粉色触手轻轻拉了要摔倒的他一把，小蘑菇眨眨眼，另只触手熟练操纵着无人机，向基地传达消息。
球球要和哥哥一起做大英雄啦！
树干上的长利齿的蘑菇苏醒，贪婪咀嚼试图叮咬球球的飞蝇。
那片掩埋众多尸骨，导致寸草不生的地方爬满淡金色的透明菌类，蠕动着埋葬不得安息的灵魂。
檀桐瞳孔中的金色几乎要漫出来，谢恩即使替他控制住异能，保证他不会过于痛苦。
他扶住檀桐，他看向五三一，斩钉截铁道：“趁现在，去军医院注射血清。”
否则再晚一点，五三一就会变成路一兰一样的怪物。
沿路的菌类替他拨开条安全的道路，五三一点点头转身欲走，却被一句话彻底困在死林里面。
“五三一，31号战斗型机器人，你是莫工最得意的作品，你忘了吗？”韩竺笑得张狂。
“莫工把他的异能封在机械腺体里，给予了你虚假的记忆。”
“只要你恪守程序，就能拥有最真实，最接近人类的感情。”
“但是你的程序...已经被违背啦。”
——不要记起自己是机械造物。
五三一僵硬回头，储存指令启动，他的身体寸寸变成铁灰，只剩下脑额叶的部分，还带着人类鲜活的肉色肌肤。
“原来是这样...”他怔愣看着自己手掌，一捏发出脆响。
眼中蓝光闪过，他的瞳孔彻底黯淡。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可檀桐没来得及起悲伤情绪，就听见外面隐隐传出鸣笛声和枪声。
这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老莫已经成功做出有感情的机器人哩，只是他不知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