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假期, 贺云不可避免地和工作室员工,在放假前一晚聚餐。
重新组建的工作室里,大半都是四年前的老员工。
他们时不时朝着贺云瞟去, 而后,交换一个眼神。
贺云和从前一样, 不怎么爱说话, 只是端着酒杯,一杯接一杯地喝。
但他们发现,贺云还是变得很不一样。
许是因为瘦了些, 穿着利落西装,看上去愈发高, 皮肤也更加苍白。
从前还能在他接电话时,从黑眸中窥见的笑意和温柔, 也荡然无存,再未见过。
他像是一棵依旧挺拔,内里却已枯萎的树。
散场后,贺云被架进了车里。
他的手肘撑在车窗边缘, 支着下颌,似乎睡着了。
“老周, 老板这一年都没怎么休息, 就让他睡会儿, 你开车稳点啊。”
司机“诶诶”应了两声, 轻手轻脚地上车。
车辆平稳地在江城繁华的街道中穿梭。
一年的最后一天,没有雪,也没有雨, 只是一个最平常不过的黑夜。
“宝宝。”
老周抬起眼,看向后视镜中陷入熟睡的自家老板, 摇头叹了口气。
并不少见,或者说,在过去一年多年来,是最常见不过的事情。
贺云总是在不眠不休地工作,助理每天汇报行程的时间,都足以让他喝完一杯咖啡。
所以,他迅速在摄影圈站稳脚跟,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还是和从前那样,有无数的明星大腕向他递来橄榄枝,却又被一一回绝。
就像他说的——
「我的镜头只会拍漂亮的大自然。」
有人问他,之前给司玉拍广告怎么讲?
贺云看了眼提问的记者,笑着说:“他最漂亮。”
记者被这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而比他更震惊的人比比皆是。
沉寂多年的#共赴云玉#,再次出现在了热搜榜上,但点开后,和他们相关的却不多,都是在问有没有人见到司玉。
司玉的消失,哪怕在瞬间万变,永远不缺代餐的娱乐圈,也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揭过的一页。
所有人都在问他去哪儿了,贺云也在问。
“你在哪儿……”
没有人可以回答他。
他去过教堂,去过寺庙,试图询问所有可能知道答案的神明,却发现他们只会沉默。
贺云似乎是放弃了,至少在沈确看来,毕竟,他对沈回穷追不舍时,贺云从未出现。
但沈回知道,贺云的沉默和血洗国内外所有重量级自然类摄影大奖的举动,就是他的穷追不舍。
他始终坚信,他会和司玉再度重逢,或许在江城、在北岛、在伦敦、在巴黎、在罗马……
“瑞士?”
贺云看着助理递来的黑色邀请函,沉默地站在灯下。
助理看明白了自家老板的神情,连忙补充道:“不去也没关系,的确二月的行程排不开,我现在就给主办方回邮件。”
助理踩着高跟转身。
“等等。”
她诧异地看着贺云将邀请函放入西装外套的内侧口袋。
“我去。”
二月的瑞士还在下着雪,甚至已经大到航班停飞。
贺云此次的行程是苏黎世。
他恰好在法国结束工作,在日内瓦乘坐火车,一路北上。
贺云看着邀请函上的嘉宾名单,目光落到了一个人名上,那是他父亲曾经的同僚,如今在日内瓦任职。
贺云不是没有动过让「朋友」去找司玉的心思,但……
他低下头,揉了揉僵硬的脖颈。
沈回当年对他说的话,让他忍住了拨打电话的冲动。
他在等司玉,无论他现在做了多少事情,他依旧在等司玉。
就像沈回说的,如果司玉没有准备好,那么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徒劳无功。
可是,他真的等了太久。
司玉离开的时间,已经太久了。
瑞士的大雪,远处的雪山和结冰的湖泊,都在告诉他这一点。
司玉离开他的时间,已经过了春夏秋冬,甚至来到了一个新的冬天。
宝宝会冷吗?
贺云将手放到了火车的玻璃窗上。车厢内的暖气开得很足,但玻璃依旧是冰凉的。
他希望司玉会在温暖的海岛过冬,不用忍受寒冷的折磨。
嗞——
列车缓缓停下,打断了贺云的祈祷。
“Travelers heading to Zurich, we regret to inform you that this train will make a stop in Lucerne due to severe snowfall……”
「前往苏黎世的旅客,很抱歉告知您,因暴雪我们将在琉森停靠……」
-
暴雪席卷琉森,整整一日也未停歇。
司玉趴在桌前,看着被暴雪打掉胡萝卜鼻子的雪人,忍不住哭了出来。
齐恒站在门口,安慰的话语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现在的司玉,不太喜欢人靠近。
尽管,他已经对自己很是信任,但依旧不喜欢。
「十六岁」是司玉尝试挣脱的另一个漩涡。
上一个漩涡,司玉用了一年半;这一个,齐恒也拿不准。
司玉前段时间说了很多。
他说了,他是如何看着停尸间里亲人,冰冷地躺在他面前。
“妈咪,妈咪不是长那个样子的……”
“外公,外公也不是那个样子的他看我的时候,眼睛就那么睁着,甚至都没有眨一下……”
这件事情被淹没在了司玉的时间长河中——
一个15岁的孩子,和他溺水身亡的母亲、突发心脏病的外公,在寒冷的停尸间里待了一个小时。
司玉说他很怕冷,害怕一伸手就能摸到母亲的尸体,害怕一低头就能看见外公的眼睛。
他说了,他是如何被裴宗齐地下室,没有一点光的地下室。
“裴宗齐,裴宗齐说我太爱哭了,哭得他很烦,很不喜欢……在卧室里哭,他能听到,就把我扔到了地下室……”
“可是我还是在哭,因为里面有很多妈咪的东西,裴宗齐把它们也丢了下来,他不喜欢妈咪,也不喜欢我……”
这件事情被淹没在了司玉的时间长河中——
裴宗齐将他视作炫耀和吸引众人目光的漂亮花瓶。
但没人知道,一个他不爱的孩子、连害怕哭泣也视作累赘的孩子,会在无人之处怎么对他。
司玉说他很怕黑,害怕他向求助,呼喊对方名字的时候,没有人能够回答他。
他说了,他是如何看着家里的东西,一件件消失不见。
“妈咪很喜欢买漂亮的瓷器和画,那些画都被搬走了,但妈咪自己画的,却被扔到了地上……”
“我的礼物,每年生日我都会收到很多很多的礼物,它们也都被搬走了。有一个很大很大的城堡,我搭了好久,也砸坏了……”
这件事情被淹没在了司玉的时间长河中——
司玉很喜欢买奢侈品,衣服、包包和首饰。
无论论在哪个城市、哪个房子,司玉的衣帽间都是满满当当的,特别喜欢的都会买好多份,放在不同城市的房子里。
他在用这样的方式,去弥补无法拥有物品归属权的曾经。
他被抢走的电影也好,杂志和广告也好,都会触及到他的伤疤,哪怕现在,他也无法接受,自己失去对物品的掌控。
…………
而这些,都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了解得越多,齐恒就越感谢司玉来到了琉森。
否则,司玉肯定会死掉。
他选择遗忘的记忆,在被人提起和戳破后,成为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没办法接受亲手伤害了那个男人的痛苦。
司玉说,当他站在厨房里时,他只看见了明晃晃的刀和燃烧的炉火。
司玉说,当他站在花园里时,他只看见了锋利的锄头和粉末状药剂。
司玉说,他不想死在那个男人眼前,他不想死,他想活下去。
可那个男人对他越好,他就越心痛;他就越想死,就越想活。
齐恒听着,记录的钢笔早已停顿太久,久到在纸张上晕出墨迹。
或许,齐恒的感谢也有私心。
毕竟,司玉是一个太过难得的病例,又是……
“别哭,我带你去找雪人的新鼻子,好吗?”
齐恒还是没忍住,单膝跪在他身旁,柔声问道。
司玉哭得红了眼,睫毛上还挂着泪水,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望得齐恒别开了脸。
“真的吗?”
“嗯。”
齐恒带着司玉下到地窖。
地窖里存储着大量的食材,司玉要找的胡萝卜就在北侧架子上。
“好黑。”司玉往齐恒身后躲了躲,“我怕。”
齐恒想要拂开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却在触碰的那一刻,连忙收了回去。
“不怕。”
齐恒握着他的衣袖,牵着他往里走。
司玉拿起一根根胡萝卜,又满脸失望地放了回去,抽噎道:“都不是,这些都不是雪人的鼻子。”
齐恒心软了下去。
他将司玉带回房间,让他穿好衣服,随后便去往了院长办公室。
他打开保险柜,撕下一张外出条,又将刻有「齐远」的院长红章,盖了上去。
司玉穿好衣服,甚至戴上了白色的毛绒帽,坐在沙发上等待齐恒。
他的低声啜泣,终于在见到齐恒扬了扬手中的外出条后,停了下来。
“齐恒。”司玉走到他面前,“谢谢你。”
齐恒垂着眼,低低“嗯”了一声,抬手示意他走前边。
进城的路上,他们经过了火车站,站外挤满了人,车速不免慢了下来,最后直接停了下来。
雨刮器刮出稳定地节奏,令司玉上车后睡了好一会儿。
“好多人……”司玉醒了,靠着车窗,慢慢眨着眼,“比雪花还多。”
齐恒笑了笑,弯腰看着火车站外亮起的红色灯牌:“暴雪,火车停运了。”
司玉点点头。
他的视线没有聚焦,落在大雪簌簌划过的右侧后视镜,一个个神色匆匆的黑白面庞,出现在上面。
“他们在等什么?”
“等火车重新启动。”齐恒又补了一句,“也在等进城的车,不然,今晚得睡大厅了。”
司玉被车内暖气闷得有些难受,摘掉帽子,说:“我们也要进城,帮帮他们吧。”
齐恒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指,轻轻敲了几下,似乎实在思考司玉的提议。
等待的几秒里,司玉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呼吸不上来,胸膛里的心脏,在近乎疯狂地跳动。
“好热。”
司玉按下车窗,风雪瞬间涌了进来。
可还是不够,他将头探了出去,闭上眼,呼吸着好闻的空气。
“雾凇松林,橡木苔裹着迷迭香的味道。”
司玉笑了起来。
齐恒不解地看向他。
司玉趴在车窗上,看着不远处的拥挤人潮。
他只顾着看远处,没发现后视镜里有人在看着他。
男人高大的身高在欧洲人里也毫不逊色。
所以,当他如同一把黑色的剑,直直插在雪地中纹丝不动时,也引来了周围人不满地侧目。
男人正在打电话,但当他回头看见司玉时,放在耳边的手臂僵硬几秒后,瞬间落了下去。
暴雪,所以,可能是幻觉。
可当男人朝着亮起红色尾灯的黑色车辆,缓慢迈开第一步,急促迈开第二步、第三步……甚至开始狂奔时,幻觉越来越真实。
“宝宝……宝宝……”
男人的低呼却只换来尾灯熄灭,黑色车辆驶入雪夜。
齐恒在果蔬店的拐角停下车。
“小朋友,帽子戴上。”齐恒给司玉解开安全带,“如果不是我把车开走,你是不是还想去雪里跳舞?”
司玉眼睛亮起来,笑问道:“你怎么知道?”
齐恒无奈地摇摇头,刚准备说什么,却看见了司玉期待的目光。
他舔了下嘴唇,再次别开眼。
“下车吧,给你的雪人找完美的鼻子。”
夜里,果蔬店本该关门,但这家店的老板是热情又有三个嗷嗷待哺小家伙的拉美人,这才让司玉有了机会。
老板在知晓,二人在暴雪天出门,就是为了给雪人找鼻子后,瞪大眼愣了三秒。
齐恒笑了笑,却不担心老板会因太过荒谬,而拒绝将已经收好的胡萝卜拿出来。
果然,没有人会拒绝司玉。
老板甚至将仓库里的胡萝卜都搬了出来。
“好多雪人鼻子!”
司玉喝了杯老板递来的热可可,暖和了不少,开心得直跺脚。
雪花落在他的发梢,齐恒伸手帮他拨去。
司玉没发现什么异样,但齐恒却不敢再看他,接过司玉手中的热可可,转向了一旁——
所以,他很轻易地就看见了在街角橘黄路灯下,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着粗气的男人。
那是个穿着黑色大衣的英俊男人。
他的额上、发丝全是汗水,但那些都比不上他眼中流淌下的热泪。
齐恒微微蹙眉,顺着男人的目光,他看见身旁的司玉。
司玉心情好了起来,白色绒帽也无法遮掩的漂亮眉眼含着笑意,挑选胡萝卜时,还会昂头询问自己的意见。
“齐恒,你看这个,它长得好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