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仙盟联系上了方恪,他才知晓,李平安也是那里的人。
方恪同李平安一起赴宴。
凡仙——这个称呼其实只相对天生仙人而言。事实上,宴席上的每个“凡仙”,不是出生皇室,就是富商巨贾,或者家族出过仙人。
方恪更没想到,凡人成了仙,谈的话题还是宅邸仆人、美人道侣,和结交大族。
酒香蔓延,欢声笑语,空气中却有股莫名的焦躁。
方恪问:“成了仙,还要在意住屋多大吗?”
有人嗤笑:“方仙君,你看上界那几大仙族,述、阮、秦、衍……哪个不是高门大宅、千万拥趸、童仆美婢,应有尽有?”
“他们有了,才能高宣自己不在乎。”
有人语调悲哀:“有人天赋平平,一无所有;有人应有尽有,却说不屑。”
李平安喝酒一直没停,就像他的笑,他低声说:“那是这儿天赋最高的人,季天骄——他在凡界时自己取的。”
“他发过誓,永不参加三清川内的仙赛。”
“为何?”
李平安默了一瞬,才说:“因为他参加过一次竞仙赛。”
“季天骄两百岁成仙,比之天生仙人也不逊色,到上界第一年,他被三清川一仙族看中,参加了几场仙赛,有了名气。那时大家都猜想:他会不会是下一个长明神君?”
“最后,他在竞仙赛的前夕退出了。”
方恪:“为什么?”
“他跟一个小孩切磋,还没近身,就被人家的护体仙屏挡住了。”李平安又喝了口酒,“后来他知道,那次的对手叫述泽,述族一个杂役的女儿。”
酒过三巡,觥筹交错。方恪一口没动,他从不靠酒催眠自己。
“方恪,不,方仙君,你是我们之中第三个能参加竞仙赛的人……望你今后仙途顺遂、前途无量,多多提携啊!”
“多多提携!”
忽的传来嚎哭:“提鞋——我不想给人提鞋了,呜呜……”
一堆人上来敬酒,李平安趁空当说:“你先跑,我替你挡。”
“我要成仙!不对,成神!”
“成神!成神!”
方恪狼狈无比,走到门边忽然回头,见李平安被淹没在一堆黑影间,灯火高悬,人影摇曳,欢声哭声,方恪心底无端生出点凉。
那是他的同胞吗?
天生仙人,天道帝圣,不是他的同胞;可帝王将相,富商巨贾,才子佳人……
这些是他的同胞吗?
天梯还有一年开,等补好灵根,方恪就该回家了。
他可不愿留在上界,做那遥不可及的神仙梦。
*
老天爷。
他不想回凡界了。
再一次化解扑面而来的杀招,方恪压下喘息,对上秦珩无辜的笑,忍住逃窜的冲动,坐在马车上调息。
这是他们到凡界做任务的第三天。
“此为通行符,到凡界后,会暂时限制各位的修为,”三清川内,引导人说,“但请不要有留在凡界的想法。”
“为何?”
“通行符上有法阵,在凡界滞留超一年,法阵启动,绞碎神魂——这是天道的制约。”
四人乘的车用符咒改造过,外面看就是普通马车,其实里头空间很大。
空间一大,就有了活动的机会。
秦珩与方恪修为相当,执意要与方恪“切磋”。
临时之前,阮行倒是跟方恪解释过:“秦珩年纪小,性情乖张……怕是对你会有意见。”
“我要怎么做?”方恪问得直白。
阮行言简意赅:“打怕他。”
方恪也没想到,秦珩出手如此阔绰,灵咒不要命的扔来。
半天下来,他清洁咒都往身上用了好几次——否则全是血。
述归单居一隅,闭眼入定,不在意这边的小打小闹,兴许他也没想到,方恪会被十几个符咒逼得狼狈。
但方恪不愿表现出分毫。轻轻松松,是天才的特权;故作轻松,是他混进队伍的义务。
没办法,来都来了。
何况述归发了天道誓,要为他赢得圣品仙露——违天道誓,是要以十倍代价偿付的。方恪甚至是到出发当天才知晓,述归根本没同他商议。
他其实已打算退队,到底不忍心。
晚上停车休整,阮行单独找了秦珩。
他平静望着秦珩。
秦珩懂了,可眼神无辜,“阮哥哥,我习惯了三人相处,方仙君在一旁,我还不大适应呢。”
“你必须适应。”阮行难得的严厉。
秦珩很少见他这样,一呆,眼眶逐渐红了,他应了声“哦”,后头阮行再说什么,他都只答应,话难得的少。
阮行回车上后,山谷之中,月色森冷,秦珩身边出现一道黑影。
他踩上黑影的手,“我说过的吧,你的手太丑,去砍掉,再换成新的。”
“全凭圣子吩咐。”
“我是圣子,可他们从来看不见我,如今阮哥也一样。”秦珩忽的冷笑,神色间满是阴霾,“为什么?”
黑影说:“属下去杀了那凡仙。”
“可你杀不光凡人。”秦珩又甜甜笑开,“没关系,不急……先好好招待下方仙君吧。”
*
第一个任务,是在限定的三个月里,完成“斩杀堕魔妖兽”的任务。
任务很顺利,但方恪很尴尬。
他能打赢的妖兽,秦珩用符咒干掉了;打不赢的,他不敢、也不能出手,因为述归只要出了剑,就很不讲情面,“方仙君,退后。”
述归习惯和阮行配合。
两人同是仙帝名义上的弟子,百年搭档,配合自然默契,只见剑影融合,分不出是谁的剑。羽化境的妖兽,百招内被解决。
方恪守着马车,没事做,就去研究述归的剑招。
可是太快了,他看不清,只能看见无数道剑光,与血色交织,几乎幻化成一场胭脂色的雪。
剑招停下,血雨纷飞,述归的脸无波无澜,撞进方恪眼底。
——同一张脸,无任何相似的神情。
晚上,述归又单独去出任务。
阮行说要去寻他,方恪等了一天,半夜,终于来了传语:“我跟玄华在一处。晚归,勿念。”
方恪长舒口气,忽视心中不该有的凝滞感,确认阮行安全,放下心来。
该认了吧,述归不是方不醒。
——他那师弟最爱赖床,睡得早,起得晚,也无修炼的大志,某天睡到傍晚,还很得意,为自己取字“不醒”,意为一觉不醒。
方恪没说什么,当晚下了噩梦咒,威力不大,就是挺折腾人。第二天一大早,方不醒顶着黑眼圈,边抱怨边蹭方恪,吻也黏糊糊的。
今日见述归用剑,方恪不免想起方不醒。
那爱笑、爱偷懒的小子,是他的话……要吃多少苦,才能到把剑练到如今的地步呢?
还好,方不醒不是述归。他死了。
前几夜,每当阮行与述归不在,秦珩就会无视方恪。
直到这晚,他未来的道侣衍一泽来了。
衍一泽要带秦珩住旅馆,秦珩嫌晚上黑、露水重,不愿下马车。于是衍一泽上了马车。
三人对望,着实尴尬。
所以衍一泽又唤来他队友,只留方恪一人尴尬。
衍一泽不像大典上那样,一诉衷肠、能言善辩,他在秦珩身边,几乎不说话。
直到队友说:“最近来了好多凡仙,听说五沌川快挤不下了。”
“我早说了,该提高登天梯的门槛,元婴才够。”
衍一泽突兀道:“也不够。”
“应当将五沌川与上界分割,归属下界,”衍一泽说一句,暗中望一眼秦珩,“既不伤凡仙性命,也不浪费……”
方恪到底没忍住:“衍少主,凡仙也是仙。”
衍一泽茫然片刻,才回:“林……仙君?”
“是方仙君,我明明同你说过!”秦珩说,“凡界飞升的天才,很年轻,只比你大百岁呢。”
方恪手里摆弄着什么,没说话。
衍一泽点点头,也没继续搭理方恪,去吻秦珩的发尖。队友又聊起其他话题。
“任务快结束了,你们想好去哪庆祝吗?”
“我还没到过凡界呢,想多留几日。”
“我也是。”
方恪抬眼,只见马车另一端,秦珩倚在衍一泽怀里,忽而支起身体,朝他柔柔一笑——
“方仙君,听说您在飞升前,是一个大门派的掌门呢。”
“可愿我们前去拜访呢?”
*
十里之外的野湖边,堆着几具妖兽尸体。
述归擦拭剑,却不小心用力,伤了手。
“述归,你心不静。”
每次阮行直呼述归的名字,就是动真怒了。“你在逃避什么?”
述归虽说痴迷修炼,但也不至于到现在的地步——整个白日,夜半三更,全在打坐练剑。
等来的又是沉默,阮行总是温和的眼里闪过不明的情绪,转瞬不见,他放柔声音,“渡劫那段经历,你总要去面对、去斩断……”
“不是因为这个。”述归突然出声。
阮行追问,述归却又专心擦起剑来。
*
与湖边寂静不同,马车上倒是热闹。
秦珩问:“方仙君,你可愿我们拜访贵派?”
衍一泽看到方恪沉默,顺着秦珩的话,只是言语中隐隐有不耐:“方恪仙君,很难回答吗?”
有人接话:“仙君初来上界,应该是不清楚三清川的惯例……”
秦珩百无聊赖,他已能想到方恪的回答,这些凡仙,都一样。
方恪:“好吧,我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