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折的手僵在原地, 他没说话,只是垂下头,睫毛颤动得好像脆弱的蝴蝶。

  柳闲的下嘴唇破了皮, 余光看着他红肿湿润的嘴唇,他一面是歉疚,另一面却恶劣地欢喜着。

  这是柳闲身上, 独属于谢玉折的印记。

  唇齿间全是冷梅的香气,谢玉折悄然滚了滚喉结。师尊的味道,好香。

  他伸手抚上柳闲嘴上被他刻意咬出来的伤口,却又被人打下了手腕,只能恳求地说:“我错了,师尊。”

  他知错,在吻他之前就已知其大错,但他不后悔。

  这不是一时冲动, 每一次听到柳闲说伤心的话他都想这么做,今日终于知道其实这么无情的一张嘴也是软的。

  柳闲的从前……怎样都好,无论是百八十个还是千五百个,无论他会被骂恬不知耻还是得寸进尺,要是以后只有他就好了。

  可是好难办啊。

  他们差了辈分,他只是个弟子,就算某日柳闲拉着一名女子对他说“认识一下, 这是你的师娘”,他也只能笑意盈盈地送上“百年好合, 早生贵子”的祝福,送上自己亲手准备的贺礼, 未来还可能要和他的孩子称兄道弟,他没有半点插手的能力, 只能一个人藏在暗处,看他和别人恩爱和乐,阴郁地做个外人。

  怎么可以?

  光是想到这些,谢玉折骨子里的不安就让他想要发狂。他内在的根已经病态了,要是这个场景真的发生,他一定会忍不住把那些人——

  不过,如果真的有了那一天,师尊一定会笑得很开心吧。

  那我也会开心的。算了吧。

  还在缓神的柳闲完全不知道,身为心性坚如磐石无情道大成的剑仙,在自己徒弟心里,已经连未来小孩的模样都想出来了。

  被人润泽过后的嘴唇还泛着光,他微喘着,声音断断续续,还带着几分喑哑,泛红的眼尾让人浮想联翩,他哂笑了声,问:“明知故犯?”

  谢玉折眸光微转,没有否认:“嗯。”

  柳闲撑着太阳穴,非常苦恼地闭上眼,强打着理智说:“我让你设咒,不是想和你做这些有的没的,只是怕别人看见我突然变大被吓到。”

  谢玉折扶正头上乱了的额带,丝毫不掩饰地说:“和有没有法咒无关,是我有对你僭越的念头。”

  柳闲握着的桌角顷刻间被攥到碎开,面上的潮红还没褪去,他脑袋里“嗡”的一下犹如落冰窖,话语已经冷了下来:

  “你是司刑罚的宫主,应该很清楚上修界秉持至纯至洁之道,师徒相通、断袖之癖都是腌臜大忌,一念之差我们就会被施以雷鞭。难道你想触及死线?”

  柳闲的斥责如风般从他耳里穿过,猩浓的血液淌在他的嘴角,谢玉折舔了舔。

  有梅花香。

  他没有听进去柳闲的话,只是在暗自琢磨,这是柳闲的血,还是互相混杂的他们?

  传闻里,曾有个姿容昳丽、万众渴求却求不得的美人打扮的花枝招展,深夜主动来到了上仙房中,邀请上仙共枕而眠。

  上仙不应,当夜便邀请他决战,把他打得爬下了山。

  后来,又有个素丽淡雅如莲的美人邀他共浴,上仙当即用法术抽干了自己家院子里的水,连一滴都没有留下。

  再后来,院子里的礼物不断,提亲的媒婆站了一排又一排,上仙一道剑风把它们全都送回原处,连夜搬离了自己不知怎么总是暴露位置的家,住进了不染尘的水云身。

  而我身为男子、他的徒弟,犯上作乱,重逆无道,我吻了他,他非但没有第一时间推开我,反倒只是坐下来斥责了我两句。

  且他骂的并非是我对他的心思,而是告诫我这份心思将会带来的苦果。

  师尊待我是特别的,只是他意识不到,我会引导他,让他明白。谢玉折悄然地勾了勾嘴角,眼里的不甘平息了不少。

  师尊教过他,“下定决心并且付出决绝的努力,就没有做不到的事”,他记得。如今他是个靠幻想抚慰自己的人,但他绝不会止步于幻想。

  面前的人一言不发,可方才还觉得周围阴风阵阵的柳闲,突然觉得好似有春风拂过,谢玉折突然变得比之前还要高兴了。

  “罢了,此事是我错在先,我的行为太越界了,不该……”

  柳闲仔细地想着措辞,最后心一横,快速道:“不该撩拨一个正当热血的青年。”

  谢玉折微微惊异地看着他,用力按住了自己上扬的嘴角。

  柳闲拿出一个小药瓶,隔空指着谢玉折不断淌血的嘴角,他满面薄红,很没眼看地别过了头,一长串话像是在对谢玉折说但又更像是在为自己找理由:

  “刚才很抱歉。但我当真只是想试试我会不会变大,冲动了才做出这种事。你才二十多岁,气血方刚的人突然被亲一口情绪激动也正常,虽然反过来那样突然……亲我一下不太正常,但我念在多年师徒情上就只当你是想试试自己究竟会不会死了。反正我们都是男人,刚好我亲你一下你亲我一下,你咬了我我也咬了你,我们就算两两相抵了。今天你说的话我就当没听见,收起那些不可能的心思,此事就此揭过,等解了咒我们就分道扬镳。”

  “噢……”谢玉折闷闷地说。

  他他暗自想,还有这种相抵之法吗?

  师尊好可爱。慌乱的样子也可爱。

  “你怎么那副表情?”突然看到这狗崽子的脸,柳闲不可置信地问。

  谢玉折的声音嘶哑到好像蒙了层灰,他说:“师尊,我已经不是十七岁了,我想了八年的人,从来都不是为了试试。”

  “我错了。师尊,我只是太难过了,才会做出以上犯下的举措。从前你怎样都好,但不用再告诉我了。”

  谢玉折抿着唇,好像连额带上的黑麒麟都在呜呜流泪,他很悲伤地说:“虽然我没有干涉你生活的权力,但是听到师尊提及这些,还是会很伤心。”

  柳闲心里也跟着他涌起一股巨大的伤感,眼泪就要跟着涌上来,他完全没明白,带着哭腔问:“哪些事?”

  我费劲口舌说了一大堆,连台阶都找好了,他刚才在说什么?完全没听?

  而且这到底是什么破咒?高兴就算了,还要强行拉着我一起伤心!?

  谢玉折强调道:“百八十个。”

  他竟然还在纠结这件事。

  柳闲又酸涩又痛苦地说:“怎么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呢。”

  谢玉折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我只是想相信师尊的每一句话。”

  柳闲的内心已经几近崩溃,眼看着谢玉折越来越伤心,为了防止自己当场痛哭,他吸了吸鼻子,一边瘪着嘴掉眼泪,一边无可奈何地轻声安慰他:“那只是我胡诌的,我也没和别人亲过,你捡大便宜了。谢玉折,你别哭了,你这哭起来……”

  他抹掉了自己滑落的眼泪,哭笑不得地说:“我也会跟着你掉眼泪啊。”

  像是受了巨大打击一般,狗崽子眼眶通红,瞳孔脆弱不堪地颤动着,他捧起柳闲的脸,不轻不重地揉着他泛红的嘴角,和他四目相对,凑近了他,在他耳边低声问:“那这八年你和心上人举案齐眉,还有了一个孩子的事,是真的吗?”

  柳闲急忙否认了他:“都不是,都不是。”

  “噢。”谢玉折点点头。

  柳闲突然不自主地勾起了嘴角,愣了片刻后他意识到了什么,一巴掌打落谢玉折的手,怒不可遏道:“好啊你,卖乖装哭,现在又在心里偷偷乐是吧!?”

  谢玉折眼睛仍红着,却已经轻轻笑起来,眼尾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一连欢喜地说了好几句话:

  “因为弟子喜欢你呀。”

  “师尊,你和我有从生咒,情绪不能作假,你全都能感受到。刚才你那么残忍地说要和我分道扬镳,弟子真的很难过,但知道喜欢的人只和自己接过吻,就是很开心呀。”

  “而且有从生咒在,弟子能把自己的喜悦分师尊一半,就更开心了。”

  柳闲直接上手捂着他的嘴,两团绯色在他白皙的脸上分外明显,他压低了声音警告:“以后说这些话,能不能不要自称弟子!”

  都做出了这种欺师之事,原来他还时刻不忘自己是弟子啊?

  谢玉折,好没道德。一边非常顺口地尊称他为师尊,自称为弟子,一边很不害臊地说着只有情人间才会说的情话,仿佛时时刻刻都在提醒,这是段为世俗所不容的关系,稍有不慎他们就将共同沉沦到地狱里,可他还乐在其中。

  柳闲满脸黑线地坐了下来,他开始反思自己前几年哪一环的教育出了问题。

  谢玉折的眼里有几分遗憾:“师尊,要是你也喜欢我的话,现在应该也会高兴,弟子也是第一次和别人接吻。”

  柳闲斜睨了他一眼:“看着不像。”

  谢玉折诚挚地说: “弟子一心向月,从来守身待君。师尊不信的话,可以再试试。”

  “不要。”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柳闲无语至极地问:“什么向不向守不守的,难不成你还想要我负责?”

  谢玉折不可置否地耸了耸肩,“那以后能只和我一个人在一起吗?”

  “我们只是师徒。”

  “师徒不会接吻。”

  他能不能别提……接吻这两个字了。

  柳闲好想现在就遁地离开,他趴在桌上,把脸埋进臂弯里,悲痛地说:“我是被迫的。”

  “你没有抗拒我。”

  “泼皮无赖,一派胡言。”柳闲的心在乱跳,他抓了把黑葡萄丢过去:“谁教你的?”

  “一直克己复礼的话,你就会像从前那样离开我了。”

  谢玉折准确无误地接下颗颗葡萄,剥了皮,将碧玉的果实放到他手心里,言之有物地分析道:

  “师尊,你并不抗拒我,你是在害怕。你怕和我交往太深,你害怕暴露。师尊,你想要的东西,我都会想方设法地送给你,我会保护好自己来陪伴你。雷刑绝不是你会怕的东西,师尊,你到底在怕什么呢?”

  柳闲逃避了他的目光,泄了气地说:“我那是……你不会明白。”

  谢玉折的语气郑重了许多:“柳闲,就是因为你永远把我当小孩,认为我不明白,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们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打开柳闲给他的药瓶,谢玉折朝里伸了两根手指,抠挖了些透明的药膏出来,牵过柳闲的手,均匀涂在了他手臂刚才用折扇给自己打出的伤口上。

  伤口处的感觉又痒又麻,柳闲想抽出手,却被谢玉折按住,炙热的指腹还在他的伤口上细细游走。

  “我一直很努力,现在的我比你想的要强很多,我能够帮到你。你提出问题,我们合力解决;而不是把问题埋在心里,用它沉默地拒绝我。”

  谢玉折发现,人声鼎沸时,师尊身边总是簇拥着许许多多的人。

  他受着他们的应承,同他们说笑。可人潮散去后,总是只剩了一抹清隽的背影。他身边没有旁人,背上有决绝的秘密,千年的洪流,它们太重了,可他依旧站在花下,身姿挺拔。

  谢玉折说:“柳闲,把我当做你的一部分,带着我一起走吧。”

  冰冰凉凉的药膏被涂抹在灼热刺痛的伤口上,柳闲趴在桌上,丝丝长发散落着,手臂的热度从下至上一直蔓延到脸颊,他揪着自己的衣袖,把大半张脸藏进曲起的手臂里,不让人看见脸上绯色的红晕,只露出一双水盈盈不停颤动的眼睛。

  活了上千年,经历过的大事不算少,他有一颗比铁还硬的心脏,可就在这么一个微小的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委屈。

  最初,他是一个怎么都发不了芽的种子。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任务,他硬生生扛了上千年。

  而后他完成了任务。

  走出无尽的循环之后,他一个人坐在雪山巅上静了许久,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他的睫毛上凝满了雪珠,风雪也压不死他。

  所有人都知道他战无不胜,神威通天,单枪匹马即可解决一切困难,可现在,这个曾被他杀死的仇人却说了这么些话。

  为什么我就要经历这些烂事,为什么我不能过普普通通的生活呢?

  我真的好委屈啊。

  他觉得自己好像无措地快要掉出属于自己的眼泪了,用手掌遮住眼睛,他低声说:

  “你怎么能,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说出这种话……”

  “因为我——”

  “不要再说了,小玉。”

  “好。”谢玉折用掌心包裹着他冰凉的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们还是八年前的师徒。

  他如常地笑着,拿出一串糖葫芦递给柳闲:“这是刚才路过小摊时给你买的。师尊,弟子打听到了一个很美的地方,你想和我一起去吗?”

  柳闲摇了摇头,收敛了情绪:“再过不久我又要变成小花了。小孩之躯太不方便,为了彻底变正常,我要先去见一个鬼。”

  谢玉折自然地接话:“那也要一起。”

  柳闲不想反抗了,他当即站起身:“那走吧,去鬼域。”

  没想到谢玉折竟然拒绝了他:“师尊,现在还不行。在动身之前,弟子要先回房处理一个小问题。”

  柳闲眨了眨眼,不解地问:“做什么?你要回你的檀宫?”

  之前不都挺闲的吗,怎么现在又要走了。

  “我不会离开你,只是——”谢玉折好像看着很为难,他的耳根也是红的,柳闲只觉得他的手好烫好烫,好像有团一直被压抑着的烈火突然腾起,烧空了他的理智,带来失态的悸动。

  “师尊,你很清楚我喜欢你,所以你用你的吻来让我兴奋,让你变回原来的模样。可是,你知道吗,”

  谢玉折轻喘了口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弟子现在……兴奋得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