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送到西尖驿时, 西马关已被朱云察的四万大军围困了十几日,派出的信使要么被对方捉拿,要么被当场射杀, 还是昨日云潇璃不放心儿子派人去探望, 发现西马关成了一座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孤城。

  二更时分,西马关上空被火把映得通红,城内忙碌得如同白昼一般,回荡的脚步声带来满城肃杀之气。

  军所内,戍卫将军南昊面色阴冷, 一众守将都安静看着他, 议事厅内落针可闻。

  他目光巡视过众人, 问:“烽火台还是上不去人吗?”

  西马关守备翟碑起身出列,不敢看他的脸色:“将军, 实在是上不去啊!对方有人射术极佳, 上一个死一个!”

  “盾牌呢?”

  “太重太大, 背不上去……”

  “借夜色掩护趴着上去, 试过吗?”

  翟碑更丧加气:“试了, 对方将箭上浸了火油,我们的士卒还未来得及燃起烽火,就被活活烧死了!”

  众人面面相觑,栗星隆耐不住性子起身, 盛气凌人地逼视着南昊:“一定要向外求援!但也要御敌, 滚木桐油用完了, 不是还有棉被棉服?点着了扔下去啊!城都守不住了, 还管过不过冬?”

  看在西江王的份上, 南昊忍着怒气没接话,栗星隆反而得寸进尺, 不分尊卑:“我就说要出城去跟他们决一死战,当初南将军偏不让,非要当那缩头乌龟,如今可好了!”

  他双手一摊:“绵各人马上攻上来了,南将军再不做决断,城破了大家一起死!”

  南昊快被这个搅屎棍气炸了,自从他来就一直不服军令,好几次险些坏事,如今军心涣散,他还在大放厥词。

  “哪个没御敌了!”副将王厚槐忍无可忍,用力捶桌子,“栗将军休要欺人太甚!我们西陲戍卫军岂会贪生怕死?在你来之前,我们已战死三位将军,这几日也没少出城迎敌,要说实力不如人我承认,但要说贪生怕死,你先摸摸自己的良心!”

  不让他出城,还不是因为他是西江王家的三公子,担心他有闪失!

  西马关经历了数次攻城,城外除了报废的攻城器械和石块箭矢盾牌等物,还横着尸体无数,城墙上满是黑红交织的痕迹,城门也被火烧过一回,好容易趁夜用铁皮钉牢的,在栗星隆的支援下,城中粮草还足,但缺少有效抵御攻城的器械,箭矢等消耗品也早就告急,如今可以说是强弩之末。

  外头有士兵慌慌张张进来:“报将军,西门,敌军又来西门攻城了!”

  城外兵临城下,城内剑拔弩张,南昊起身深吸一口气,并未理会暴跳如雷的栗星隆,而是淡淡环视众人:“诸位将官,今日背水一战,朱云察从西门进攻,我们便去东门杀他个措手不及,谁愿与我同去?”

  王厚槐第一个跳起来:“末将愿往!将军只管去西门坐镇,我定拿下敌将狗头!”

  南昊刚要安排将领负责守西门,闻言便点了点头,却听到栗星隆冷笑:“我愿带兵从南门突围!”

  南昊眉头一拧:“哪个要你突围了?你是想让无辜兵士有去无回不成?”

  栗星隆“哼”了一声,表情极为不屑:“早该趁乱派一队人突围出去搬救兵,一直束手束脚,不就是等死吗?”

  他转身朝外走:“我带我西江的兵走,不动你戍卫军一兵一卒!我兄长的仇,我自己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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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西,浓云下的绵各大军无声无息,骑兵两侧掠阵,步兵押着投石车和攻城锤,缓缓向城门靠近。

  “咚,咚,咚……”

  攻城鼓缓慢又短促地响着,仿佛一记记重锤,落在西马关每一个将士的心头,绵各兵步伐整齐,随着鼓点一步步前进,不急不缓,仿佛早已成竹在胸。

  南昊亲自上城墙督战,待敌军进入射程,他锵然抽出佩剑,直指城下敌军,高呼一声:“放箭!”

  城头弓弩手万箭齐发,飞蝗般落于绵各军头顶,他们早有防备,横举绑着竹盾的小臂,城下盾墙连成片,“笃笃”之声不绝于耳,他们硬生生挨过了这波攻势。

  竹盾倾斜,下方藏着的弓箭手射出一波冷箭,城墙上有好几人在没有防备之下被射中,从墙头跌落,血溅当场。

  南昊捏紧拳头,心头战栗不止,并非恐惧,而是恨意和不甘。

  往常还能用火阻挡绵各军前进,如今城内再无桐油可用,箭矢也所剩无几,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推着攻城锤逐渐接近城池。

  堂堂西陲戍卫军,居然跟四万蛮夷鏖战到如此狼狈的地步,他这个统帅对得起谁?

  怪只怪朱云察部的军士太过悍勇,如果说安勃尔部是靠人数才掌控绵各的大权,那朱云察部的战力就决定了他们跟安勃尔部有平起平坐的实力,这也是安勃尔敢于明着欺压墉冬察,而跟朱云察只谈合作的原因。

  “轰”的一声巨响将南昊的神思拉了回来,他的耳畔犹在轰鸣,脸庞火辣辣的疼,上手一摸,摸到一手的血。

  一块巨石砸碎了一方城垛,本就千疮百孔的城墙晃了晃,像是随时要塌,两名躲闪不及的士兵半个身体被砸成肉泥,而他正是被巨石碎裂飞溅开的石子划破了脸。

  随着城下攻城统帅一声令下,又一块巨石飞来,南昊吆喝着“找掩体”,城墙上瞬间大乱。

  他跌坐在一块半残的城垛后,侧头看到下方攻城锤已经近到了城门前,一咬牙,握着剑柄大吼:“还能动的,随本将军出城迎敌!”

  与其任人冲入城中作乱,还不如在城外开战,杀一个算一个!

  或许,栗星隆是对的。

  他扶着墙垛,摇摇晃晃站起身,充满恨意地朝下看了一眼,绵各的几万人大部分都留在西门,浩浩荡荡无边无尽。

  忽然,他瞳孔一凝。

  远方竟然起了变故,一大股黑潮在远处蚕食着五彩的绵各军。

  南昊浑浑噩噩的脑子突然清明,瞬间瞪大了眼。

  黑甲军?是铁鸢卫来了!

  如今西江王拿得出手的只有一万兵马,不得不找煜王求援,李庭霄自然不会推脱,否则跟盖鑫之流有什么分别?

  一夜奔袭至西马关,见朱云察部已经开始攻城,便命曲腊率军冲入敌阵。

  肉搏战持续了一个时辰,围在城池四周的绵各军纷纷来援,栗星隆和王厚槐得了动静来跟铁鸢卫汇合,朱云察不敌,全线退守三十里外的玳山,并派人去向墉冬察搬兵。

  他知道墉冬察和安勃尔内讧,但却不知细节,只知道他如今吞了安勃尔的十几万兵马和部众,一跃成了绵各汗国最大的一股势力。

  朱云察从不在意这些,他很清楚,自己一个后来才归顺到绵各的外人,可汗的位置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如今能拥有一方部落已经是相当幸运了!

  是以,在大大小小几位汗王里,他和他的部落活的随遇而安。

  然而,今日在汉人手中吃了大亏,他顾不得探查墉冬察的立场,只想跟他抱团打赢这场仗,将那负隅顽抗的头领抓了,生啖其肉。

  墉冬察性格可比安勃尔好多了,同是绵各兵马,他一定会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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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煜王及铁鸢卫被恭迎进城,被围困了近一个月的西马关终于得了喘息的机会。

  寒风中,缺衣少粮的城池更显得摇摇欲坠,城中随处可见没来得及救治的伤兵,他们佝偻着身体,缩在角落苟延残喘,铁鸢卫的到来让他们的目光中现出一丝求生欲。

  南昊连滚带爬从城楼上下来,冲到城门去迎入城的援兵,见到为首那人的黑缎绣金蟒袍和鸾鹤金冠时,放缓脚步,用力眯起了眼。

  他眼神不好,看不清马上人的脸,只能看清个轮廓,但他确定那绝不是铁鸢卫的盖将军,在这一带能穿这一身的,无疑是煜王!

  刚还纳闷,平时求都求不动的盖鑫怎会主动来救援,还是想多了!

  他忙踉踉跄跄上前见礼。

  李庭霄远远看见一个破衣烂衫满脸是血的人跑过来,从顶盔认出这人八成是西陲戍卫军的将军南昊。

  他对此人存疑,因为他先前扣了云听尘的四百匹马。

  他一直觉得那是云听尘对自己使的手段,而这位南将军在里面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还得再看看。

  南昊诚惶诚恐上前见过礼,便要带煜王去军所,李庭霄打量他,摇头:“南将军还是先去治伤吧!”

  待他走后,跟在他身边的栗星隆狠狠朝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伸头缩头都是一刀,这不还是伤了?真是个胆小鬼!”

  李庭霄回头看了他一眼,觉得西江王派他来西马关没准是个错误,这小子心性不稳难当大任,如果西江一脉都是这种货色,那再怎么扑腾,也扑腾不出什么花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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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趁着休战的半个月,西马关重新加固城池,与西尖驿往来运送粮草和过冬物资。

  而突然被扭转了胜局的朱云察也等来了他的援军。

  墉冬察汗匆匆从绵各赶来,除了少量兵马,还带了可汗的旨意——停战,和谈。

  这都是墉冬察促成的,他管不了朱云察攻打湘国,但绵各可汗可以,他帮小可汗解决了安勃尔,成了他心目中的大功臣,眼下在绵各说一不二。

  朱云察在帐中焦躁得来回踱步:“可汗为何要和谈?就算有援军,西马关满打满算五万人,只要你我联手,拿下那些汉贼还不是早晚的事!”

  墉冬察皱了皱眉,在他心目中,朱云察跟安勃尔一样短视,不过是不同方面的短视。

  他问:“朱云察汗,你攻打湘国,为的是什么?”

  朱云察似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想了半天:“拿下他们的城池!”

  墉冬察又问:“然后呢?奴役他们的百姓?占领城池?”

  朱云察脸色严肃起来,半晌,摇摇头。

  奴役百姓可以,但用不完那么多,太浪费粮食,他们绵各粮食很宝贵,占领城池还是算了,绵各是游牧部落组成的,无定所可居,占领城池也没用,湘国转眼就会发兵打回来。

  他终于捋明白了:“为了抢钱抢女人抢东西!”

  墉冬察无语地盯了他片刻,捧腹大笑。

  朱云察脸上有些挂不住,怒道:“你笑什么!不对吗?”

  “何必你死我活伤筋动骨的?”墉冬察熟稔地拍他的肩膀,“朱云察汗,我跟煜王有交情,我出面做中间人他定然不会拒绝,你去谈谈也不少块肉,万一成了,钱、女人和物资不就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