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几顶雪白的帐篷, 毡布上透着光,隐约能看到里面的人影。
白知饮一眼看到某顶帐篷上印着模糊的女子轮廓,一边提马直冲过去, 一边回头大喊:“煜王探到墉冬察家的女眷在此, 我等抢了他们,墉冬察必跟安勃尔反目,绵各内乱,我湘国必胜!”
听起来是在对自己人发号施令,实则是担心守卫们狗急跳墙伤害女眷, 此举是把敌意拉回到自己身上。
这也是李庭霄提前教的。
果然, 几名正想闯入帐篷的守卫闻言转回身, 不再分心去管帐篷里关押的人,而是全力对敌。
白知饮暗笑, 连珠箭射翻那顶帐篷前的几人, 马尚未停稳人就跳了下去, 直接滚入帐帘。
宝绫还穿着她那身醒目的红纱衣, 跟母亲一起扶着祖母, 见突然有人闯进来,目光惊恐,紧紧抓起一把匕首。
待看清来人,她愣了愣, 手中匕首缓缓垂下:“你不是……”
见没找错地方, 白知饮松了口气, 摆头:“快跟我走!”
掀帘刚要出门, 立刻有一道寒光当头砍下, 他猛地缩手,堪堪躲过这一刀, 脸色陡然阴沉下来。
被围了。
帐外打得火热,宝绫急道:“怎么是你来了?你带了多少人?怎么办?我们走得了吗?”
火把照耀下,依稀能看到外面晃动的道道人影交错又分开,白知饮思忖了约么几息的工夫,反倒沉静下来,站在门边以防有人闯入。
他带了几个人来他自己心里有数,这种情况想突围简直是做梦。
好在墉冬察部援军快到了,这老狐狸,救黄石村民没见他上心,救自己家人倒是如约而至!
“守着就好,你父汗来了。”
宝绫抱住祖母的胳膊轻轻晃着,喜极而泣。
外头交战声弱下去,白知饮暗叫不妙,心想八成自己人是不成了。
帐帘忽地一动,一故血腥味被风卷进来。
白知饮心头一紧,长匕首猛地刺出,那人早有准备,蓦地矮身,一柄弯刀划出道死亡圆弧,卷向他的膝盖。
宝绫吓得发出一声惊呼,在她看来,没人能避开这攻势,眼看白知饮就要被削断双腿,却见他拉住帐帘,诡异地借力纵身,非但轻松躲过这一刀,还顺势把那人踹飞了出去。
她瞠目结舌,感觉这讨厌鬼摇身一变,变成了个会腾云驾雾的神仙。
白知饮脸上带着罕见的戾气,他自己知道,刚这一下他差点没躲过去,如今背上已是被冷汗浸透了,衣服黏答答地贴在身上。
还好,帐外再无人靠近,估计都去对付墉冬察的人了,也不知道自己那几个人还活着没有。
才一分神,身后的帐篷突然“刺啦”一声,自外头透入一个锐利的刀尖,紧接着帐篷横向裂开一个巨大口子,一名身材高大样貌粗鄙的守卫挤了进来,在他身后一口气涌进来五六个人。
白知饮腮肉僵了僵,倒提长匕首过去便跟他们打起来。
绵各人常年以肉类为食,体格彪悍,更别提一下来了好几个,白知饮咬牙支撑,体力渐渐不支。
宝绫抱着祖母看了半天,哆哆嗦嗦从地上的死人手中拿走弯刀,上前帮忙。
白知饮诧异,宝绫公主竟然身手还不赖,招式一板一眼,却不敢下死手,看样没怎么实战过,但这也够了,她的加入让守卫们手忙脚乱,白知饮得了喘息之机,一口气把他们全杀了。
他浑身浴血,半边脸染着血,目光中满是煞气,宝绫咽了咽口水,眼睛却慢慢亮起来。
“宝绫!”帐外远远忽然传来一声呼喝。
听出是墉冬察的声音,所有人面色同时一松。
宝绫欢欢喜喜喊了声“父汗”,刚要迎出去,却被白知饮一把拦住:“别出去!”
她大怒:“你干什么呀!”
白知饮皱眉:“不知外面情势如何,不怕被人抽冷子一刀劈了?”
宝绫一怔,随即美眸微弯,把他的手从胳膊拉下去,掏出香帕递给他:“呐,你先擦擦脸!”
白知饮没接,而是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
宝绫也不恼,好奇地盯着他,关切问道:“没受伤吧?”
白知饮摇头。
宝绫笑出一排贝齿:“身手真好,哎?平常总像哑巴似的,今天话还挺多的嘛!”
贴身侍卫在主人面前本就不该多话,所以宝绫他们并不清楚白知饮到底是什么情况。
白知饮横了她一眼,没心思答话,现在他满心都挂念着李庭霄如何了,方才他和几个亲卫可是被安勃尔的大队人马围了,而且安勃尔那彪悍劲儿,他打得过吗?
墉冬察的确是到了,安勃尔的大营正乱着,他带来的两万人如同疯狼,把庞大的羊群冲得七零八落。
白知饮见到他,打了个招呼,掉头就走。
墉冬察一愣:“阿宴将军,哪去?”
“去救我们殿下!”白知饮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他觉得正是因为墉冬察迟到的一刻钟,才让李庭霄身处险境。
墉冬察大笑:“煜王殿下平安!”
白知饮脚步一顿:“当真?”
墉冬察颔首:“殿下身手了得,活捉了安勃尔,他的兵全是孬种,逃的逃,降的降!殿下稍后便过来,你不用去了!”
说完,他胸膛迸发出一串畅快的大笑。
白知饮一口气泄了,只觉得脚都在打晃,掀帘出去,贴着帐篷一屁股滑坐到地上。
不远处,一名眼熟的亲卫倒在血泊里,他登时眼眶发烫,浑身都开始抖,只好用双手用力圈住自己的膝盖,让自己不那么难看。
刚刚,这人就跟在自己身后来着。
不知何时起,他这个潘皋叛徒竟把自己当成了湘国人、当成了亲卫营的一员。
除逃跑的人之外,安勃尔部的降兵被驱赶到一旁,不肯降的都被捆了,墉冬察的人开始善后,打扫伤兵和尸体。
周围乱糟糟的,白知饮失神地看着他们忙碌,置身事外。
渐渐地,他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远处的一点。
夜色中窜出一匹战马,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到亮光处,健硕的骨骼更为突出,所有马匹在它面前都逊色。
李庭霄面带寒霜,凌厉的目光四下扫视战场,直到看到帐篷外蜷缩着的那一团,身上戾气才散了些。
青圣奔雷一样窜到他面前,高高扬起前蹄,欢快地叫了一声。
再找不到他,它的屁股就要被主人抽烂了。
李庭霄跳下马:“阿宴!”
他捧起他满是血污的脸,仔细打量:“伤了?”
白知饮麻木摇头:“死了……”
李庭霄瞥了眼不远处的亲卫尸体,把他拉进怀里,轻轻抚摸他的背,直到他僵硬的身体重新变得柔软,才放开他。
熟悉的檀香味夹杂了几分血腥味,让白知饮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用拇指抹去他眼角的泪:“别哭。”
安勃尔被五花大绑推过来时,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墉冬察部这些年被他欺压得过分,押送他的人自然没好脸色,除了被李庭霄捅在大腿上的那一刀,他鼻青脸肿,也不知悄悄挨了多少拳脚。
墉冬察看着解气,在他脸上啐了一口:“安勃尔,你是不是没想到自己会有今天!”
安勃尔胸膛起伏,恶狠狠瞪着他,却因为被反绑着双手,连擦脸都办不到。
他大骂:“墉冬察,你这杂碎!你勾结湘国人是想造反吗?”
闻言,墉冬察用坚硬的牛皮靴狠狠踢在他肚子上:“放屁,我造谁的反?分明是你把着汗国的大权不放,不就是欺负可汗年纪小?如今本汗王就替他除了你这个祸害!”
李庭霄懒得参与他们部族的事,转身要走,墉冬察忙喊他:“煜王殿下!怎么要走?”
李庭霄的半边袖子被划烂了,这会儿耷拉下来老长,他将整条袖子撕下,不以为意:“本王先回去,这边交给你处置了。”
他今日损失惨重,只希望之后的一切能对得起今日的付出。
墉冬察不敢置信到失语,要知道,煜王若是提着安勃尔的脑袋回去,那可是一件大功!
哦,对了,他已经是亲王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能也不太在乎功劳之类,都是虚的!
大度!
回营的路上,李庭霄行动愈发迟缓,回到帐篷,他更是脱力地坐到将军椅上,深深呼出一口气:“阿宴,叫军医来。”
白知饮一直心不在焉,闻言心头一沉,这才发现他脸色煞白如纸,连嘴唇都变成了青灰色。
“殿下怎么了?”
他急急靠过去,就见到了他肩头衣服上那比巴掌还长的破口,细看,那一片布料微微发硬。
他登时心凉了半截:“殿下!”
伸手就要去拨那处衣料,却被李庭霄一把攥住了手指,重复道:“不打紧,去叫军医。”
白知饮抹了把眼睛,转身跑出去。
李庭霄的锁骨上被安勃尔砍了一刀,深可见骨,往左两寸便是颈动脉,往右两寸便会少条胳膊,因为穿着黑衣,上面又全是灰土,被血浸透了都看不出来。
军医小心翼翼把伤口中的泥土冲洗干净,其间白知饮眉头拧成麻花,李庭霄反而没什么痛的表情,好像受伤的是他,而不是他。
他手上捧着一叠纱布,满脸颓丧,趁着军医洗手的工夫,李庭霄无奈:“阿宴,东西放下,你先出去吧!”
“不行,纱布会弄脏的!”
他知道自己留在这没用,但,哪怕是能很好地起到一个桌子的作用,也能让他的心里好过些。
李庭霄笑了笑,随他去。
军医也听说了这位准煜王妃的事,心中赞他有情有义伉俪情深,接着又为伤口的包扎犯了难。
安勃尔这一刀角度太刁钻,是朝着要人命去的。
“殿下,得缝针了!”
“嗯,缝吧。”
白知饮见军医从医箱中拿出一卷银丝,后背直冒凉气。
他知道打仗受了重伤一定要缝针,缝了才好得快,从前在潘皋军营时也见过别人缝,但那些糙汉子缝的时候都鬼哭狼嚎呲牙瞪眼,李庭霄怎么能……
他受不了了,把纱布往桌上一搁,转头走出帐篷,没留神,留下一声短促的抽泣声。
两人同时望着帐外,李庭霄蹙了蹙眉,军医收回目光,小心翼翼跟他对视一眼,尴尬一笑:“阿宴他心疼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