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的下弦月躺在中天, 夜色如泼墨般深重,将大地笼罩在一片幽邃之中。

  安勃尔的军营仿佛一头盘起的巨兽趴伏在草原上,篝火和火把映出连绵起伏的帐篷轮廓, 却无法驱散来自草原的阴冷和黑暗。

  秋虫聒噪低鸣, 一队巡营守卫打着哈欠穿入两顶帐篷之间,像是误入了鬼蜮,再也没能出来。

  暗处隐藏着幽灵。

  李庭霄跟所有人一样,全身黑衣,黑巾蒙面, 外露的两只眼睛看向背着弓箭的某个人时, 微微眯了眯, 给了他一个缀满星辰的笑。

  周围投来好几道好奇的目光,白知饮耳根发烫, 匆匆对他笑了一下, 弯腰在地上的尸体上擦刀身的血。

  这队人解决了, 至少一刻钟不会有人再过来。

  比想象中容易, 关押黄石村村民的几顶帐篷位于大营边缘, 他们被抓这么久,早没了还手之力,是以守卫并不森严,旁边只穿插着几顶绵各军的帐篷以示震慑, 他们只要悄悄把人放走即可。

  目前主要的麻烦, 是他们无法确定周围这十几顶帐篷, 哪些住着村民, 哪些住着绵各兵。

  借着微弱的光线, 李庭霄的目光在这些帐篷间来回逡巡,最后定格在某顶帐篷外的晾衣绳上, 那上头搭着条小孩的红肚兜。

  他示意刘校尉带人在这边等,拍白知饮的背,朝那顶帐篷指了指,带他一前一后过去。

  将帐帘掀开一条缝,两人游鱼般溜进去,白知饮一只手捂住亮起的火折子,把光控在不至于被帐外发现,又能看清帐内情形的亮度。

  帐内两排通铺,如今挤挤擦擦睡了上百人,都是女子和小孩,火折子一亮,最近的几名妇人慢吞吞坐起,目光极为木讷。

  其中一个嘀咕:“这么早……”

  看样是把他们当安勃尔部的人了。

  李庭霄压低声音说:“我们是湘军,来救你们,别出声。”

  那妇人愣了愣,浑身一震,刚要开口,李庭霄抬指压唇,做出个嘘声的手势。

  这些女子立刻会意,一个推一个快速附耳提醒,不多时全帐都醒了,不少人发出压抑的低泣。

  李庭霄道:“别出声,还有哪些帐篷关着你们的人,出去后指给我看,你们必须听话,只有听话才能活着离开,听懂了吗?”

  女子们均点头。

  李庭霄这才说:“管好小孩,千万别发声,外面有人接应。”

  劫营不困难,困难的是安然离开。

  白知饮见人都下了地,帮忙掀起帐帘,李庭霄带着这百余号人去找刘校尉。

  她们心生惶恐,就连脚下偶尔踩过树枝石子发出的细微声响都令她们惊惧异常。

  回到隐蔽处有人接应,走在最前面的几名女子才松口气,便见到一地尸体,陡然发出一声高亢短促的惊呼。

  李庭霄眼明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眸光凌厉地朝后队一扫,才制止了一场骚乱。

  旁边的帐篷传出几声咳嗽,有人粗噶地喝问:“什么人!”

  李庭霄目光一寒,握住腰间长刀,拇指搭在刀柄上。

  “对不住,军爷,孩子半夜跑出来了,我这就带他回去!”

  李庭霄循声朝后望,不远处一名女子用力在怀里孩子身上拍了一下,那孩子无辜被打,发出几声半哭不哭的哼唧。

  帐篷里的男人骂了几句,就再没声音了。

  众人纷纷松了口气。

  毕竟这里是驻扎着十万大军的营地,谁能想到,有人敢半夜偷偷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李庭霄让刘校尉安排她们先走,独留下方才那女子,让她带他们去救人。

  一个是带路,另外一个,熟面孔出现会更少麻烦。

  一刻钟转眼就过,哪怕他们两拨人马同时进行,过程也出奇顺利,还是不够。

  时辰一到,一队巡逻兵走来,所有人飞快躲到暗处,虽然尸体都事先抬走,但地上的血迹还是被发现了。

  领头那兵左右看看,大吼:“有血迹!”

  周围帐篷里立刻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而远处还有一个帐篷的人没救出来。

  李庭霄当机立断,手中短刃一挥,砍断身边帐篷的绳索,其余人也随他一道挥刀,好几顶能容百人的帐篷缓缓倾斜,倒塌,被一起倒掉的火把燎着,慢慢腾起浓烟。

  被压在下面的人一阵恐慌,痛呼声叫骂声打破了深夜的宁静。

  刘校尉见势态不妙,劝道:“殿下,人也救的差不多了,撤吧?万一一会儿大军上来,我们……”

  李庭霄抬手打断他:“阿宴,火箭!”

  刘校尉一怔,随即十分机敏地让村民继续撤退,其余亲卫准备迎敌。

  除了入营来的两百人,外头还有千余人等待上前接应,再远处,还有墉冬察。

  他一扬手,一枚讯号尖锐呼哨着窜上天空,不多时,营外大队黑衣人无声靠近,手中长刀的寒光让这个夜晚砭骨的凉。

  白知饮自箭壶抽出三支箭搭上弓弦,瞄准很远的地方。

  这壶箭是李庭霄临行前才交给他的,说是特制火箭,动作太大便会被引燃,让他小心保管。

  一直到现在白知饮还在不满。

  这人嘴也太严了,连自己都瞒着!

  什么火箭动作太大才会着?闻所未闻,故意吓自己的吧?

  虽是狐疑,但他还是照做,三箭齐齐飞入漆黑夜空,转瞬间又亮起,犹如一簇耀眼流星划过天际,画着弧线坠向地面。

  白知饮怔住。

  还……真的?

  附近几个帐篷被倒掉的火把点燃,里面哀嚎声不绝于耳,有带着火爬出来的,很快被亲卫营的人砍翻在地,远处,无数绵各人举着刀跑来支援,喊杀声四起,很快刀兵相交,战成一团。

  周围火光忽明忽暗,李庭霄的脸上晃动着他从未见过的森寒杀意,提刀迎向几名疯狂的绵各士兵,他看着他的背影,仿佛回到了北境暮霜原上那个相互策马追逐的夜晚。

  他可以运筹帷幄掌控全局,也可以亲力亲为身先士卒,昨日不是他小瞧了自己,而是自己小瞧了他。

  他浑身一个激灵,迅速抽出箭矢。

  示警的号角响彻草原,有人偷营的消息早传给了安勃尔汗。

  必是墉冬察派人来救家眷的!除此之外,他这营里根本没有值得深夜暗中潜入的东西,况且,他昨天来过,找借口在营中转来转去,还只身去见了母亲和妻子。

  这么一想,除了他还有谁?

  安勃尔大怒,派人去宝绫母女的大帐周围设重防,自己则带兵飞快往事发地赶,誓要亲手宰了那不知死活的东西!

  前方已经打起来了,来的人不多,己方占优势,他狞笑着挥手,还未等下命令,旁边的参军大叫一声:“大汗!那边!”

  他回头一看,只见某个方向火光烧透了半边天。

  “大汗,我们的粮草不妙啊!这八成是他们的声东击西之计!”

  安勃尔的脊背登时冒出冷汗。

  原来如此!这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

  难道不是墉冬察,而是湘军?

  如今已快入冬,若是粮草被烧,哪怕只被烧掉一部分,他的十万大军这个冬天可就难捱了!

  他拨马回转,却见到斜刺里一道黑影快速冲出,一个就地滚翻,转眼便到了他马下。

  那人短刀反握,一刀削了他的马腿。

  安勃尔的马前冲之势不止,轰然砸在地上,他反应敏捷如同豹子,在战马倒地之前跳下马,滚到远处。

  猝然回头,只见那人已从地上缓缓起身,黑衣蒙面,看向他的眸光仿佛是射过来的两道冷箭。

  几名黑衣人从四面八方赶来护到他周围,明显,这人便是头领。

  李庭霄回头喊了声:“阿宴,还不走!”

  眼看涌向他们的无数绵各兵,白知饮不想走,急道:“墉……他怎么还不来!”

  “他会来,你快去!”李庭霄一声断喝,人已横刀向安勃尔冲了过去。

  安勃尔抬刀格挡,忧心忡忡看了眼粮草被烧的方向,朝赶过来的大部队怒吼:“快去救火!”

  李庭霄勾唇一笑,夹着雷霆之势的一刀掠起凉夜的风,横贯向安勃尔的胸膛。

  -

  白知饮抢了匹马去救宝绫,心跳仿佛擂鼓。

  别有事,千万别有事!

  不会有事的!用不多久墉冬察的援兵就到了,这个老混蛋,非要观望一下再出现!没事的,他那么厉害,一定能撑到墉冬察到来!

  他心中不停默念,惶急之中竟开始向菩萨祈祷。

  他想,菩萨该是眷顾李庭霄的,他上回留了那么多香火钱,不能白留吧?

  对了,求菩萨需要代价,那自己给不起那么些香火钱,先欠着行不行?

  应该可以,煜王不是也欠了这么久才还,说不定过两个月,自己就攒下钱了?

  他胡思乱想,身后跟着的几个人不约而同扒了外面的黑衣,露出里面绵各人的衣服,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吆喝:“营东北发现大批湘军,我军粮草被烧,大汗命你们全去救火!快去!”

  营盘内火光乱晃,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绵各人像是没头苍蝇,如今这吆喝声倒成了他们的主心骨,见起火的方位的确是粮草所在,不疑有他,提着裤子、趿拉着鞋子,一窝蜂似的朝那边跑。

  瓷虎转瞬便从他们身侧掠过,白知饮回头望了一眼,把混乱抛在身后。

  前方的几顶帐篷孤零零矗立在暮色中,那一片正是关押宝绫他们所在,这边本来就守备森严,方才安勃尔又刻意叮嘱过,如今护卫竟然超过两百人,看押三位女眷,可说是大阵仗了。

  几人边前冲边放箭,对面的守卫瞬间倒下好几个,纷纷寻找掩体躲避。

  白知饮十分紧张,不怕别的,他担心办砸了李庭霄交给他的差事,他口干舌燥地舔了下嘴唇,为防冷箭,伏地身体贴于瓷虎背上,抛出一枚讯号,亮红色的光点拖着长尾飞上了天。

  敌人汹汹而来,他反手拔出腰间长匕首,那原本是李庭霄的,削铁如泥,手柄上缀着宝石,现在送他了。

  白知饮握住这匕首,突然就有了独自面对千军万马的勇气。

  他侧目,见到营外大批火光如同夏夜中的萤火般向这边涌来,心下稍定,用力一踹马腹,瓷虎便一马当先冲向那片被栅栏特别围起来的地带。

  那些栅栏对它来说形同虚设,它高高一跃,纵身跳进围栏,如神马临凡般,一脚将一名绵各兵踩得口吐鲜血,一命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