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外的山不似江南那般隽秀柔美, 怪石林立不说,植被也大多是笔直苍劲的高大树木,林中树木稀疏, 马匹在其中可随意穿行, 视野不受阻碍,也藏不住人。

  白知饮不知李庭霄在想什么,他直挺挺坐在青圣背上,始终朝着西尖驿的方向眺望,一人一马仿佛泥塑的, 不动也不发声。

  他不愿打破这沉寂, 便静静陪着, 顺着他的目光看久了,只觉得西尖驿上空缭绕的云雾仿佛仙境一般, 下一刻就会有神仙降临。

  他不舍得眨眼, 生怕错过了神仙, 恰在此时, 李庭霄一转头, 看到他几乎失去焦距的眼睛。

  他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白知饮?”

  白知饮忙去看他,样子有些傻气,惹得李庭霄一阵发笑。

  “想什么呢?”

  白知饮又摇头。

  “真哑了?”

  白知饮这才“啊”了一声。

  这两天忙于战事,身边一直有人, 他都忘了自己跟他独处时可以说话了。

  听他嗓子都沙哑了, 李庭霄一阵心疼。

  白知饮提着缰绳让瓷虎往青圣身旁靠了靠, 感叹:“殿下, 原来西尖驿这么大!”

  听名字, 还以为只是道残垣断壁的城墙,没想到居然是座城池!

  “嗯。”李庭霄盯着那城池, 一笑,“今后别叫我殿下,不爱听!”

  “规矩还是要的。”白知饮总记着他发脾气时的样子,虽然他们现在足够亲近,李庭霄对他也足够好,但他心中总埋着一丝不安。

  或许是“阿宴”,又或许是别的什么,比如夏天理从潘皋带来的那根扯不断的线。

  看他正经得活像个八十岁的老头子,李庭霄不由得笑骂:“屁的规矩!”

  时间差不多,他们催马从另一头下山,不知不觉踏上一处平坦空旷的土地。

  这边竟然有个村落,木屋,茅舍,吊脚楼……

  一个地处山中自给自足的村寨,看规模还不小,卖肉的打铁的织布的什么都有,不过,是空的,整个村子都是空的。

  家家院门大敞,看似不久前才被洗劫过,粮食和值钱的东西全没了,就连养家畜的圈都是空的。

  白知饮在村边几家转了转,心情有些沉重:“没人了,看屋里摆设是汉人的村落,那边有几具尸体,血迹不多,更多的人应该是被抓走了。”

  不用他说李庭霄也看出来了,心中猜到发生过什么,只是想不到在这关外地带怎会有湘国人的孤村,心里骂西尖驿官府不作为。

  战争苦的永远是百姓。

  李庭霄长吸一口气,怕拍白知饮的背:“走吧!”

  下山时,他们再未交谈,两匹马受到主人情绪感染,稳稳走在路上,一点也不敢调皮。

  快到山下,前方突然传来几声哭叫,李庭霄停马望去,从稀疏的松林间很容易看到那边的情况。

  两名衣衫褴褛的女子跌在地上,追上来的三名绵各兵抄着刀对她们狞笑。

  “跑?跑得掉?乖乖跟我们回去,不然现在就宰了你们!”

  她们被吓得花容失色,脏兮兮的脸上全是眼泪,根本站不起来。

  不消吩咐,白知饮往马鞍上一摸,没摸到惯用的弓箭,便直接抽出腰刀,一夹马腹冲了过去。

  马蹄声急促而至,那群绵各兵怔愣片刻猝然转身,夺命的冷光却早已到跟前。

  错身间,白知饮挥刀劈翻两个,紧随其后的李庭霄反握长匕首,从最后一人颅顶狠狠刺下。

  两名女子抱到一起发抖,那几名绵各兵的死状吓得她们面如死灰,声音卡在喉咙里不敢出来。

  白知饮跟李庭霄对视一眼,下马扶起她们。

  李庭霄见她们的衣衫被撕扯得破破烂烂,一双赤足磨出了血,明知故问:“你们是何人?”

  两名女子看清他们的装扮是汉人,且气质非凡,登时失声痛哭,断断续续说起自己的遭遇。

  她们正是方才那村子里的人,上个月村子被绵各人占了,全村老少被抓去当了奴隶,男子每天要干重活,年轻女子躲不过绵各人的凌辱,还有人被推到西尖驿城门外,再也没回来。

  她们是对姐妹,谋划了许久逃跑,今天假装温驯供那三人发泄完,在回住处的路上,找了巡查轮换的空档逃出来,却还是被追上了。

  李庭霄沉吟半晌,问:“安勃尔的大营里,你们还剩多少活着的人?”

  其中一名女子哭着摇头:“不知道,我们每天被关在帐篷里,除了……不准我们出去。”

  另一女子搡了她一下,她赶忙改口:“应该还有不少人活着,昨日还见卢村长他们从帐篷外经过!”

  她谨慎地看着李庭霄的脸:“贵人从哪来?为何会在关外?”

  “从西江来。”他指向山中若隐若现的村寨,“那是你们的家?”

  女子点头,目光充满希冀:“贵人,是来对付绵各的吗?”

  李庭霄不置可否,问:“你二人可愿意随我去军营?”

  一听“军营”,两名女子瑟缩一下,像是怕了。

  “恩公,我们想回自己家去。”

  “不怕再遭劫?”

  她们摇头:“躲起来便是!”

  “方才路过,见村里吃的都被抢完了,且山中有野兽,也不安全,你们想好了。”

  “我们……”

  见她们还犹豫,哑巴都急得开口说话了。

  “这位是煜王,我们是正义之师,不会把你们如何的!”白知饮说完又觉得自己唐突,赧然垂下眼。

  村子地处关外,两名女子更不晓得煜王是何许人,但白知饮这温温柔柔的一声承诺令她们十分安心,悄悄商量,决定跟他们去。

  说句话就脸红的小哥,应当不是坏人吧?

  李庭霄没劝动的人,自己却劝动了,这让白知饮很高兴,办事都殷勤了几分,见她们衣不蔽体,还主动去扒了尸体的衣服让她们套上。

  青圣直跳脚,不肯让生人骑,更何况生人还带着血腥味,脏!

  无奈,白知饮只好把两位姑娘托上瓷虎的背,牵着走。

  李庭霄也下来陪他,不时侧头意味不明地看他,搞得他有些不自在。

  他也看回去:“怎么了?”

  李庭霄笑道:“怎么说话了?”

  大意了!

  他一说白知饮才想到这点,做贼似的不敢再去看马上的女子,烦躁地将缰绳在手掌多缠了两圈:“那,那怎么办?”

  “安心,天塌了有我顶着!”李庭霄把他推到青圣上头,自己也翻上去,并不避讳旁人,“阿宴声音这么好听,总藏着多可惜。”

  白知饮惊讶,他以为他所谓的“他顶着”是要威逼利诱这两名女子,叫她们不要说出去,没料到,居然是让自己不用装了?

  “那……不成吧?”

  “人都混熟了,怕什么?”

  其实更主要的原因,当初他对白知饮不了解,怕他坏了自己的事,所以让他干脆装哑巴别开口,如今自然再无顾虑。

  两名女子好奇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打量,让白知饮极不自在,于是他便不争了。

  回到行营,刘校尉正焦急等待,如今大战在即,煜王坚持两个人单独出去,让他好不放心。

  惊讶于他们竟捡回两名女子,听李庭霄后来的安排,大约明白她们的来历,忙让人去将这对可怜的姐妹给安顿下。

  白知饮全程没说话,静静看着。

  对熟人,他还是张不开口。

  “殿下,方才前头来人报讯,说他们已在安勃尔的营地旁驻扎下,如今……”

  “前头”就是墉冬察部,他们假借追击之名一前一后靠近安勃尔部,是打算伺机将他们拿下。

  只靠他们还不行,李庭霄早做好了打算,昨日在途中就派人转去西尖驿传讯,让盖鑫出兵里应外合,人是拿着令牌绕过绵各大营过去的,算算差不多该到了。

  -

  正午时分,西尖驿卫所,盖鑫正跟一名宦官互相敬茶。

  此人乃是西梓殿执事连丕,也是大内总管连羽的胞弟。

  横肉络腮的盖鑫此刻一脸讨好:“连公公回去可要替末将说些好话,太后素来疼爱有加,末将可从未敢有二心!”

  连丕吹吹茶碗,一脸恨铁不成钢:“盖将军啊,你说你一身本领,怎么就那么懒惰呢?兵部的令都不听,要造反呐你!丘尚书上奏要弹劾你,是太后帮你压下了,你也不想想,丘尚书可是太后她老人家亲手提拔起来的,背后依仗的自然是太后,不然,你以为他敢接那煜王的虎符?煜王是个什么角色,你这铁鸢卫将军不该比谁都清楚?”

  盖鑫赶忙一叠声认错:“末将思虑欠周,多亏公公提点!”

  “都说山高皇帝远,但盖将军你啊,也不见得有什么野心,就是遇事懈怠,你惹得太后不快,如今陛下也不待见,何苦呢?别的不说……”连丕啜了口茶,埋怨,“咱家看啊,就煜王殿下愿意惯着你,你不想想,丘尚书那折子往陛下那一递,你还想不想要军费了?你有什么啊?不就煜王殿下给你留下那点家底?真想坐吃山空啊?”

  说是煜王惯着,实际是想说煜王不会治下,盖鑫岂会听不出?

  他嘿嘿一笑:“公公,末将哪有什么家底,每年军费数额一定,末将这守着西尖驿,时不时还要帮西马关应付绵各,大军稍稍一动就全是银子,这山早就空了!”

  “是呀!知道知道,太后她老人家都知道!她还是疼你,这不吩咐咱家来了吗?”

  连丕笑起来,嗓子像被卡住了一口老痰,嘶哑难听,盖鑫小心陪着笑,连连称谢。

  这时,一名身材高挑,眉目英朗的小将急匆匆进来,轻描淡写瞥了连丕一眼,抱拳禀报:“将军,有人拿煜王殿下的腰牌到城外,说是殿下有密令要转达将军!”

  “煜王殿下派来的?”盖鑫看了看连丕,直到他喝够了茶,扬起细长的眼尾点头首肯,这才下令,“让他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