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傍晚, 永村百十户的屋顶烟囱同时冒出袅袅炊烟。

  在村民们探究的目光中,刁疆前头带路,李庭霄在他身后慢慢跟着, 被村子里悠闲氛围感染, 不知不觉融了进去。

  “殿下,阿宴就住那家!”刁疆指着前方一个院子。

  院落虽小,胜在干净整齐,连每一根篱笆墙的高度都一致,小屋的房门半敞着, 门边堆了一小捆柴。

  院里的炉子上烧着开水, 铁壶里时不时发出“呜呜”闷响, 淡淡热气蒸腾而起,轻柔蒙住夕阳。

  仿佛置身于安静的水墨画中, 虽未见人, 李庭霄却觉得眼前画面十分温馨, 一路拧着的眉头都松开了几分。

  那间小屋的窗子突然里亮起微弱火光, 模糊人影晃动, 像是要出来了。

  李庭霄的心脏不知不觉漏了一拍,几日未见,再见面竟不知该如何开场。

  他暗骂自己废物。

  明明是他先作妖,他要娶妻生子, 他要传宗接代……他用近乎于可笑的理由拒了自己, 自己有什么可心虚?该心虚的明明是他!

  思及此, 他翻身下马, 大步向柴扉走去。

  可, 那屋子里出来的却不是白知饮,而是名年轻女子。

  那村姑约么十八九岁, 一身粗布衣裳掩饰不住苗条身材,样貌却极其普通,以李庭霄挑剔的眼光看来,甚至有点丑,起码在他看来,这样的女子根本不配出现在白知饮的家里。

  这真是白知饮的家么?

  他质疑地看向刁疆,收到他夹杂着些许慌乱的肯定目光。

  姑娘抱起柴,隔着院墙看到不远处的陌生男人,顿生警觉,后来又见到刁疆才放心,雀跃道:“刁将军!”

  刁疆不认识这姑娘,但两个村子里现在没人不认识他刁将军。

  他尴尬地应了声,走上前:“阿宴呢?”

  “阿宴哥打猎还没回来!将军找他有事吗?”

  姑娘声音清脆,在提及那个名字时,连眼神都不知不觉雀跃了几分,看得李庭霄拳头都硬了。

  忽然间,又觉得这院子也没那么整齐了。

  刁疆如芒在背,吞下恐惧的口水:“哦,没事,我……来看看他!”

  李庭霄从他身旁迈过,推门就进。

  来人气势汹汹,那姑娘被吓得倒退几步,怀里的柴掉在地上。

  李庭霄瞥了她一眼,冷哼。

  又觉得自己跟个小女孩过不去,太没风度。

  但没风度怎么了?自己在这书中大小也算半个反派,就,干点不是人的事怎么了!

  天杀的!

  他朝大气不敢喘的刁疆一指:“搬把椅子出来!”

  那姑娘也看出李庭霄不是一般人,从前刁将军就是官最大的那个,现在来了个比他还大的,而且脾气还不好,她开始替阿宴哥担心。

  既然人家没赶人,她就暗暗站在旁边不走,时不时偷看李庭霄一眼。

  刁疆搬来一把竹椅,说这是这个家里最好的一把椅子,请他将就着坐。

  李庭霄一屁股坐在摇摇欲坠的椅子上,阴着脸盯住那条下山的路,盯得眼睛发涩,等到最后一缕金芒陷入山后,终于等到了扛着猎物缓缓走近的白知饮。

  暗沉的天光下,白知饮就只看到了站着的刁疆,脚步还加快了些。

  可等进了门,登时看到坐在竹椅上的煜王,投来的目光像是在朝自己捅刀子,且捅得又准又狠,捅得心口像是漏了个洞,疼得发麻。

  “阿宴哥,你回来啦!”姑娘迎上去,接他肩头的猎物,一点也不怕弄脏衣服。

  事实上,她是想提醒阿宴哥来者不善,只不过,她挤眉弄眼的,人家却完全没注意到她。

  她麻利地把猎物放进早备好的空盆里,像是干过许多回了,轻车熟路,李庭霄的视线黏在她的背上,那迟钝的丫头却毫无察觉,自顾自把两只兔子和一只山鸡摆好,提起烧开的水壶把热水浇上去,准备褪毛。

  登时,一股腥臊味传得满院子都是。

  “阿宴哥,打了这么些啊,今儿个给我一只兔子好不好?我爹爹最喜欢吃兔头!”姑娘欢喜得很。

  白知饮过去拍她的肩,指了指院外,示意她先回去。

  那姑娘眨眼:“阿宴哥,不是越早褪毛越好吗?”

  白知饮摇头,又朝外面指。

  “阿宴哥,我不打扰你们的!要不我搬到外面去弄!”

  姑娘说着便要搬铁盆,却被白知饮拦下。

  “阿宴!”

  揪扯不清之际,却听李庭霄招呼他,声音透着冰冷。

  白知饮忙走过去,刚想单膝跪下行个郑重点的礼,却见他穿着一身常服,猜他未必愿意暴露身份。

  还是……行个普通的抱拳礼就好?

  就这么稍稍踌躇了一瞬,李庭霄冷哼道:“怎么?翅膀硬了,连行个礼都不愿意了?”

  他挑眉瞥了眼呆愣的村姑,轻慢道:“还不给本王跪下!”

  白知饮跟他目光一错,便双膝跪倒,低头不语。

  他知道煜王生自己的气,但他今天来是何目的?特意来找自己算账的吗?

  刁疆却不明白他为何这么大火气,看阿宴好端端受了责怪于心不忍,劝道:“殿下……”

  “闭嘴!”李庭霄用力一拍扶手。

  一听是殿下,那姑娘吓得忙把手中铁盆放下,捂着嘴跑到阿宴哥身旁一齐跪下,一副誓死相随的模样。

  轮番审视面前“一对璧人”,李庭霄脸上的自嘲表情一闪而逝,语气威严道:“抬头。”

  他指着白知饮问那姑娘:“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姑娘怯生生答:“阿宴哥!”

  “那你知道他……”他顿了顿,一狠心,“知道他是奴隶身吗?”

  不料,姑娘答得轻快:“知道,阿宴哥给我看过!”

  李庭霄震惊莫名,顿感自己一番苦心喂了狗。

  他居然会把伤疤主动揭给别人看,亏自己待他向来小心翼翼,生怕伤到他那脆弱的自尊。

  他咬牙看了眼白知饮,又问那姑娘:“你这么愿意照顾他,是为什么?”

  “是……”姑娘谈不上漂亮的脸蛋浮上红云,小声回道,“爹已经向阿宴哥提亲了!”

  李庭霄嗓子紧得发疼,努力顺着胸口郁气,省得自己当场发作。

  他冷声问白知饮:“你答应了?”

  白知饮摇了下头,漆黑的眼眸盯着他的袍子下摆,不敢抬眼看他。

  “这么贤惠的姑娘,你为何不答应?要本王给你们做个主婚人吗?”他冷哼。

  姑娘单纯得很,哪听得出他话里话外的嘲讽,欢喜地应了声“多谢殿下”,倒是搞得李庭霄愣了,渐渐攒了满肚子火。

  片刻,他皮笑肉不笑:“好,若是阿宴再矫情,本王做主,强令他娶你!”

  白知饮浑身一僵,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他。

  刁疆觉着大概要糟,自己可不能做那傻了吧唧的池鱼,于是忙拉起姑娘:“天这么晚了,小姑娘到处乱跑什么,赶紧回家去!走走走,我送你!”

  “哎?不用!我自己能走!”姑娘被他硬拉出去,临走前还嚷嚷,“求殿下劝劝阿宴哥,多谢啦!”

  相当活泼开朗的姑娘,李庭霄甚至想回她一句“不用谢”。

  他一甩袖子进了屋,白知饮只好跟上,心中忐忑莫名。

  房子里有内外两间,外间是厨房,虽然干净,但灶台和器物都透着陈旧,碗柜上只有两个碗,其中一个还缺了齿。

  李庭霄皱着眉巡视一圈,再次抬步,进屋便闻到一股淡淡的潮味,进屋四下一看,果然发现头顶墙壁有水痕,像是常常漏雨,怎么都干不透。

  屋子里同样简陋,一个木柜,一张床,一张快散架的竹桌,看样跟方才那椅子是一套。

  真是作的,好好的王府不待,非要出来受这罪!

  李庭霄心里堵得慌,狠狠踹了那桌腿,回手一把揪起白知饮的前襟,“砰”地一下把他重重按在那木柜上,目光犀利摄人。

  白知饮被他吓到,睁着一双无辜的桃花眼望着他:“殿下……”

  两人有段日子没挨得这么近了,煜王身上的檀香气让他局促,喉咙发干,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他的唇上。

  李庭霄意识到什么,猛地推开他:“白知饮你可以啊,这么快就找到人成亲了?”

  白知饮用力摇头:“我没有!”

  “你没有?”李庭霄冷笑,猝不及防扯下他的额带,白知饮下意识想捂住,却被他一把擒住了腕子,动弹不得。

  他用力撩开他额前碎发,恨不得让那瑕疵大白于天下,恶狠狠道:“没惦记人家,却把什么都给人看了,这话你自己信吗?”

  “他爹找上我,让我上门跟她提亲,说聘礼由他出也行,我想吓走她,可……”白知饮咽下了莫大委屈,他压根搞不懂男女之事。

  这些年,他跟女子说话次数屈指可数,最相熟的便是狱卒大叔的女儿,有时她给大叔送饭,也会给白知饮一家捎几个烙饼,而他会跟母亲一起向她道谢。

  李庭霄捏住他手腕的手指宽了宽,又蓦地倾身把人逼至柜角:“我看她还不错,人家姑娘一片真心,你为何要拒婚?是嫌弃人家是个村姑,打算回头去攀别的高枝不成?”

  白知饮咬住下唇,用力摇头。

  “你可知道,你这样不清不楚的,会毁了人家姑娘的名节?”

  “我……”

  见他目光游移,一副拎不清的样子,他恨不得掀开他的脑壳,看看里面是不是空的!

  他无奈,想笑。

  这位处事时表面精明、沙场上有勇有谋的护国公家二公子,在情感方面真是糟糕,得慢慢调教才行。

  他撩了下他脑后披散下来的头发,用拇指托高他的下颌,迫得两人呼吸彼此交融。

  白知饮惊喘着挣动身子,他便真的放过了他,轻捻指尖感受余温。

  “白知饮,本王言出必践,其实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一声,你母亲和侄儿,此时应该已经在回天都城路上了。”

  他愣愣看他,眼圈慢慢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