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浸月琉璃色的眸子茫然地睁着, 目之所及都是黑暗。
他们在躲进教学楼前都被雨淋透了,身上泛着潮气,此时江浸月被陆清眠压在一侧的铁柜上, 能清楚感觉到潮湿的布料贴在身上,传递着彼此的体温, 也让狭小的空间更显暧昧。
陆清眠的声音钻入耳中,江浸月更加慌张, 悬空的尾鳍无助地晃动, 像在寻找能够依靠的支柱。
舌尖上的碰触一触及离, 陆清眠并未为难江浸月,指尖离开江浸月的口腔,黑暗中江浸月什么都看不到, 只感受到唇边留下了一缕湿痕。
陆清眠的手指虽然离开了,但身体仍压着江浸月, 声音依旧响在江浸月的耳边, 语气严肃了几分,因怕被外面的人听到,江浸月甚至能感觉到陆清眠说话时轻轻张合的唇瓣。
“有出现幻象吗?”
江浸月愣了一下,缓缓摇头, 发丝蹭过陆清眠的鼻尖。
他太紧张了,全身心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陆清眠身上,明明面对这样狭小空间内的黑暗和陆清眠压在他身上的碰触,他该出现可怕的幻象和幻听的,可这次居然什么都没有。
急促的心跳充斥在耳中,江浸月心中掀起复杂的情绪, 悬空的尾鳍翘了一下,不小心碰到了堆放在柜子角落的什么东西, 那东西倒在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声音不算大,但也足够柜子外面的新生们听到。
“真的有声音!”
“好像是柜子里面!”
几名新生停止争吵,有一人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柜子。
江浸月紧张得屏住呼吸,双手紧紧抓住陆清眠的衣襟,面对这样的事情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还长着鱼尾巴,要是被同学们看到……
恐惧击溃了一切,慢慢侵袭着江浸月的心,柜子里的黑暗氛围压过了暧昧,耳边不断逼近的脚步声在江浸月耳中不断放大扭曲,伴随着时不时出现的狞笑声,激起了江浸月的应激反应。
陆清眠扶住江浸月的脖颈,指尖轻轻蹭了蹭江浸月小巧的喉结,压低声音道:“江浸月,闭上眼,相信我,你不会被发现的。”
“陆清眠……”微弱的声音自江浸月口中传出,几颗泪珠纷纷滑落眼角,噼里啪啦地砸在铁柜子里,声音脆响。
江浸月的眼睛被一只温热的手遮挡,他用力呼吸着,最终还是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陆清眠将外套用腿压在江浸月下半部分的鱼尾上,挡住了漂亮的尾鳍,随后身体更紧密地压在江浸月身上。
脚步声终于停在了铁柜前。
“吱嘎……”柜门被打开一条缝隙,一道细细的光芒映入漆黑的柜子中,前来开门的男生向里面看了一眼,正对上陆清眠的黑眸。
那双黑眸冰冷可怕,半张脸仍藏在黑暗里,薄唇下压着不悦的弧度,无声说道:“滚。”
男生咽了口口水,心中无端生出了恐惧。
他又轻轻关上了柜门,转身往外走。
其他同学问道:“发现什么了?里面有人吗?”
男生敷衍道:“哈哈,怎么可能有人,里面东西堆得太杂,倒了下来。”
“哦,那我们走吧。”
“走吧走吧,本来就追得莫名其妙的。”
几人边说边往外走,随着开门声响起,脚步声越来越远,渐渐消失了。
陆清眠松开江浸月的眼睛,推开柜门。
光芒彻底照亮柜子内部,没有陆清眠的压制,江浸月整个人顺着柜子滑下来,鱼尾巴委屈地蜷缩着,和堆积在角落的几根棒球棍挨在一起,剔透的琉璃色染上了些许灰尘。
江浸月眼角还有泪痕,上衣的褶皱里堆积着几颗莹白闪烁的珍珠。
阳光从窗外照进柜子里,琉璃色的眸子和鱼尾折射着清浅的七色微光,奶白的皮肤也在阳光下拢上朦胧的颜色,江浸月整个人都像在发着光。
小小的体育用品储藏室没有能够坐着的地方,陆清眠把外套捡起来抖掉灰尘,从角落拖出一张单人桌,把外套扑在上面,转身从柜子里抱出受惊的人鱼,放在了柜子上。
江浸月还有些缓不过来,转头看到窗外的阳光,整个人都抖了一下,“陆清眠,窗户……”
陆清眠一把拉上窗帘,这窗帘不知挂了多久没洗过,一阵厚重的灰尘飞扬起来,呛得陆清眠剧烈咳嗽,江浸月坐得远了点,但也受到了波及,跟着一起咳嗽起来。
两个人一边咳嗽一边对视,眸子里都渐渐浮现笑意。
咳完,陆清眠打开窗户,微风吹拂进来,此时窗外的晴天雨已经停了。
陆清眠看向江浸月:“你还好吗?”
窗帘只拉了一半,挡住江浸月所在的这一边,窗外碧空如洗,江浸月望向窗外,轻轻呼出一口气:“嗯,陆清眠,我……”又给你惹麻烦了。
剩下的话江浸月没说出口,陆清眠看了过来,眉头微皱,黑眸里浮现压迫,大有江浸月要是再说这种话,他可能会用什么可怕的方式惩罚江浸月一样。
陆清眠给陈可爱打了电话,不一会儿陈可爱就抱着一团床单过来了。
他先敲了敲门,确定后才推门进来:“陆清眠,你让我去医务室偷床单做什么?还非得强调要新的……”
陈可爱看了过来,嘴巴大张,剩下的话全都忘记说了。
江浸月坐在桌子上,鱼尾曲在身旁,在陈可爱震惊的视线里,局促地翘了翘尾鳍,“陈可爱?”
陈可爱缓过神,立刻窜到江浸月面前,速度快得陆清眠都没拦住。
他低头仔细看着江浸月的鱼尾,想伸手摸一摸,最后还是没有碰,似乎怕碰一下江浸月就会坏掉一样。
“江浸月……”陈可爱震惊得有些语无伦次。
江浸月很紧张,对他来说,陈可爱是除了陆清眠以外的第二个朋友,如果陈可爱讨厌这样子的他……
“你可真是个妙人啊!”陈可爱感叹,把怀里的床单递给陆清眠,紧接着又担忧起来,“你们没被别人发现吧?确定没人看见吗?”
看着陈可爱担忧的模样,江浸月松了口气,心里暖了起来,他摇摇头:“没有被人发现,陆清眠把我保护得很好。”
保护,这个词汇第一次被江浸月说出口,他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原来陆清眠其实一直都在保护他。
陆清眠抖开床单,裹住了江浸月,打断了他和陈可爱的多愁善感,“我送你回去。”
陈可爱赶忙跟上:“我一起!”
陆清眠刚要抱起江浸月,想到了什么,走回铁柜前,从里面捡起几颗小珍珠揣进口袋里,把江浸月的鞋子和破掉的裤子拿起来,紧接着又捡起了什么东西也揣进了口袋。
江浸月看到那是一片白布,是他被鱼尾撑坏的……内裤。
陈可爱突然惊讶道:“月月,你脸怎么突然这么红?是不是缺水了?”
陆清眠也看了过来,江浸月立刻摇头:“没什么!我们快回去吧!”
陈可爱狐疑地看了眼江浸月已经被床单裹好的鱼尾,叮嘱道:“你要是不舒服一定要说啊!”
江浸月点头,在陆清眠走过来的时候主动伸出手臂,陆清眠弯腰伸手,顺势把江浸月抱进怀里。
陈可爱在一边看着,突然觉得他可能对陆清眠的偏见有点大。
在他不知道江浸月的特殊时,一直是陆清眠陪在他身边,现在看来,江浸月也已经对陆清眠的碰触不排斥了,他清楚这样的不排斥要耗费多少努力,无论对江浸月还是对陆清眠。
送江浸月回去的路上很顺利,因刚下过雨的关系,操场很安静,此时雨停了,新生们都已经跑回宿舍躲了起来,就怕教官通知他们回操场继续军训。
回到1203,陈可爱虽然对江浸月的鱼尾十分好奇,但也知道现在不是询问的时候,很快就走了。
陈可爱一走,1203只剩下陆清眠和江浸月。
陆清眠把口袋里的小珍珠翻出来,一颗颗装进江浸月摆在茶几上的圆肚玻璃罐里,玻璃罐里已经有一些小珍珠了,显然江浸月在陆清眠不在的时候偷偷看过感人电影。
装完小珍珠,陆清眠再次把手伸进口袋里,缓缓揪出一块撑破的白布,白布隐约能看出是一条三角小裤头。
陆清眠把坏掉的小裤头放在沙发扶手上,全程没什么表情。
江浸月却从沙发的另一边飞快蹭过去,鱼尾在这时显得特别灵活,他抓起小裤头藏在身后,想学着陆清眠一样淡定,却被陆清眠直接点破。
“藏什么,早就看过了。”
小裤头变成了烫手山芋,藏也不是丢也不是,好在陆清眠没再提这件事,而是仔细观察起了江浸月的鱼尾巴。
鱼尾巴十分娇嫩,之前几次撑破裤子时留下的勒痕已经消失了,这次变人鱼时因为陆清眠帮江浸月脱裤子迅速,只是撑破了一条布料柔软的小裤头,并未伤到鱼尾巴。
江浸月知道陆清眠在看什么,便伸直尾巴,还把尾鳍翘起来上下晃了晃,“你看,没有被裤子勒到!”
他似乎已经从刚刚的突发混乱事件中恢复过来,语气轻快了不少,只是长刘海显得有些凌乱,笨重的眼镜已经摘了下来,可眼睛还被刘海挡着,眸中的情绪模模糊糊地看不清。
“嗯,”陆清眠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江浸月的头,“辛苦了。”
江浸月突然安静下来,半晌没说话。
陆清眠并未在1203多待,离开前看向一直安安静静坐在沙发上的江浸月,问:“明天还来吗?看我军训。”
江浸月没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身上终于露出了深深的疲惫感。
陆清眠唇角下压,眸子深深地看了江浸月一眼,离开了1203。
听到关门声,江浸月的肩膀抖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拱起脊背,双手用力捂住脸颊。
“好累啊。”
一直将自己藏起来的江浸月,需要穿戴好盔甲才能出门的江浸月,在今天,耗尽了全身的勇气才让自己站在了陆清眠的身边没有逃跑。
那些不间断的视线、偶尔传来的议论声,无时无刻都不离开的关注,哪一样都让江浸月紧张害怕。
他以为自己把害怕藏得很好,可陆清眠还是看出来了。
上了大学,陆清眠的受关注度比以前更高,甚至完全不是一个小小的泽县二中可以比的,站在这样的陆清眠身边,江浸月全靠硬撑。
用力的呼吸声从手掌间传来,江浸月放下手,拿出手机,犹豫几次,终于点开了H大的校贴吧。
贴吧依旧热闹,每次刷新都会出现新的帖子,但前面几个带着“爆”字热度最大的帖子依旧是关于陆清眠的。
一个个标题十分醒目,看得江浸月心惊肉跳。
“惊!校园新晋男神校草居然是gay?震碎无数少女心!”
“陆清眠神秘小男友现身!口罩眼镜全副武装,颜值成迷!”
“校园男神下雨天扛起小男友狂奔为哪般?小男友疑似见不得人!”
江浸月不断深呼吸,点开了其中一个帖子,入目就是陆清眠的照片,这回照片里不只有陆清眠,还有站在陆清眠身边的江浸月。
他看着照片里的自己完全看不见脸的模样,突然觉得十分刺目。
“江浸月,你本该如此耀眼。”
陆清眠的声音突然在脑中浮现,江浸月捧着手机,眼前的视野渐渐模糊,一颗又一颗洁白的珍珠砸在手机屏幕上,又咕噜噜地滚到地上。
逃跑还是站出去,江浸月再次面临了人生的选择。
第二天,陆清眠发来微信询问江浸月要不要去看他的军训,江浸月拒绝了。
这一天,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精神颓废,什么都没做。
第三天,陆清眠照旧在早晨发微信询问江浸月去不去看他军训,这一回江浸月没有回复,陆清眠也没再发来别的消息。
第四天,江浸月一夜没睡,清早,陆清眠再一次发来微信询问,和上一条信息一模一样的问句,江浸月盯着手机看了许久,回复了两个字“不去”。
此时江浸月的鱼尾已经变回了双腿,可他还是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哪里都没去。
第五天早上,陆清眠没有再发微信询问江浸月要不要去看他军训,江浸月躺在床上,枕边滚满了小珍珠。
第六天,陆清眠依旧没有联系江浸月,陈可爱却一大早找了过来,一开门见到江浸月无精打采的模样吓了一跳。
今早陆清眠也没有给江浸月发微信,他有种彻底和陆清眠断了联系的感觉。
陈可爱带来了热气腾腾的早餐,什么都有,包子、油条、豆浆、豆腐脑,他把一盒盒早餐摆在江浸月面前,“先吃早饭吧,你这几天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江浸月想冲陈可爱笑笑,可嘴角僵硬地勾起,却怎么都笑不出来,“谢谢……”
陈可爱摇摇头,没说是陆清眠让他来的。
他坐在江浸月对面,和江浸月一起吃早餐,边吃边用闲聊的语气说:“除了那天的大雨外,这几天天气格外好,那些新生都快晒成咸鱼干了,一个个脸红得像猴屁股,等到阅兵礼那天,拍大合照一定很有意思。”
江浸月很安静,慢吞吞地喝着豆浆,似乎没什么胃口,只在陈可爱看过来时对陈可爱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有没有把陈可爱的话听进去。
这些天他一直在关注校贴吧和论坛,关于陆清眠的讨论度一直没下去,而关于陆清眠是gay这件事已经被新生们盖棺定论,因此也出现了一大片批判陆清眠的声音,什么样的恶言恶语都有,连带着江浸月也会被人们拉出去骂两句。
这些事陈可爱都知道,因为这附近大学城曾出现过集体做梦事件,这回讨论陆清眠的人大多集中在新生群体里。
陈可爱突然说:“月月,你还记得我们是因为什么认识的吗?”
江浸月顿了下,立刻想到了陈可爱曾两次自杀。
陆清眠也说过,想死的人救不活。
陈可爱用力咬了一口松软酥脆的油条,一边咀嚼一边说:“现在想想,我当时可真是傻逼啊,干嘛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不过……”
“我还挺勇敢的,是不是?”
江浸月捏紧勺子,舀起一勺豆浆塞进嘴巴里咽下去,用力点头:“嗯!你很勇敢!”
想活在别人的话语里很简单,想走出去却很难。
他可以永远缩在壳里,可以提前规避一切伤害。
可壳里面很黑,没有阳光,没有陆清眠,也没有了自己。
陈可爱带来的一大堆早餐几乎都进了江浸月的肚子,他吃得特别用力,像是好几天没吃饭的饿鬼,还数次噎到了也不肯停下。
吃完早饭,看着一桌子的狼藉,江浸月突然撑着桌子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陈可爱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一颗颗小珍珠滚落到桌面上,他伸手捏起一颗,小珍珠入手甚至带着些许余温。
这些由泪水变成的珍珠竟如此漂亮,就像漆黑丑陋的土地才能开出最美丽的花。
第七天,已经两天没有联系江浸月的陆清眠突然打来了电话。
江浸月看着屏幕上陆清眠的名字,胸腔鼓动着激烈的情绪。
接起电话,陆清眠的声音依旧清冷好听,江浸月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迎新晚会的时间定在今晚,我会在倒数第二个节目弹钢琴,江浸月,你要不要来唱歌?我会为你伴奏。”
唱歌吗?
江浸月想到了那一晚在礼堂,他和陆清眠在花海里弹着钢琴唱着简单幼稚的《小星星》,那一晚的他是那么快乐。
可那和在迎新晚会上唱歌完全不一样,迎新晚会上,他会直面数千名新生,他会彻底地暴露自己,他会无处可藏……
江浸月想了无数种可能,每一种可能都伴随着危险和害怕,都冲击着他的神经,他许久没有给出回答,陆清眠便也一直沉默。
话筒里无人说话,只隐约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江浸月捏着手机的手越来越用力,用力到渐渐颤抖起来。
最终,他闭上眼睛,声音很轻甚至有些抖,但说出的答案字字清晰。
“我要去,我要去唱歌,陆清眠,请你为我伴奏。”
江浸月的话音刚刚落下,陆清眠立刻回道:“晚上7点,我在礼堂等你,不见不散。”
这声回答陆清眠像是准备了许久,说完他便挂了电话。
江浸月看着已经挂断电话的手机,又看向了挂在墙上的表,神情越来越坚定。
晚上7点,不见不散。
时间很快到了晚上,江浸月出门前豪情壮志,出门后还是戴上了眼镜和口罩。
他十分忐忑地走向礼堂,这个时间新生们已经进去坐好了,在外面就能听到礼堂里面闹哄哄的声音。
礼堂门口等着一个人,不是陆清眠,而是一头粉毛的陈可爱。
江浸月有些失落,又松了口气,他怕陆清眠看到他还是戴着口罩和眼镜的模样会很失望。
陈可爱上前拉住了江浸月的手,带着他走进礼堂,礼堂里已经关了灯,只有舞台上亮着灯,他们沿着边缘一直往前走。
“陆清眠让人给你留了位置,在边上,我坐你左边挡着,右边除了陆清眠的位子还会额外空出两个位置,不用担心有人过来,等到了陆清眠要弹琴的时候,我会把你送去后台。”陈可爱小声叮嘱。
江浸月点头,跟着陈可爱坐在位置上,位置在第一排,前面隔着两米才是校领导的位置,的确不用担心被别人碰到。
很快,闹哄哄的礼堂安静下来,穿着西装、礼服的一对主持人走上舞台,开始介绍之后的流程。
江浸月很紧张,陆清眠的钢琴曲节目排在倒数第二的位置,他以为要过很久才能见到陆清眠,却不想主持人很快叫出了陆清眠的名字。
“下面有请我们H大今年最受欢迎的新生代表陆清眠为大家演讲!”
陈可爱凑到江浸月身旁,小声说:“你怎么这么惊讶?陆清眠没跟你说他是新生代表吗?”
“说过……”但是江浸月把这件事给忘了。
主持人走下台,台上只留下了一束落在演讲台上的灯光,舞台的边缘,有高挑的身影走了上来,只是那身影似乎看着有些奇怪。
直到那人走到了演讲台旁,江浸月在看清后瞬间瞪大了眼睛,身后的新生们也发出了巨大的哗然声。
只见舞台上,陆清眠上半身穿着黑色的西装礼服,下半身却不是西装裤,而是一条大红色的裙子,裙子很长直到脚踝,裙摆甚至缀满了蕾丝花边,而在裙子下面,却露出了一双很违和的皮鞋。
坐在最前面的校领导狠狠皱起了眉,面色变得很差,但迎新晚会已经开始了,中途停止只会让事情变得更严重。
陆清眠显然是故意的,他甚至为了让所有人看清他穿的裙子,拿起话筒没有站到演讲台后面。
“尊敬的校领导、老师、同学们,我是新生代表陆清眠……”
陆清眠开始了新生代表演讲的惯用开头,视线却穿过舞台下的黑暗,直勾勾地落在了江浸月身上。
江浸月怔怔地看着舞台上的陆清眠,耳边的喧闹声渐渐远去,逐渐只有陆清眠的声音。
除了陆清眠的声音外,江浸月还听到了另一道声音,响亮、沉重又急促,是他的心跳声。
江浸月知道陆清眠为什么要穿裙子,陆清眠曾说过,裙子、裤子都只是衣服,衣服怎么穿只看个人意愿,本不该有任何标签。就像娘炮、娘娘腔这样的词汇,不是因为你是男生还是女生而伤人,是因为这样的词汇本身就存在问题,它们不应该被用在任何人身上。
道理谁没听过,对受害者来说,空口而出的大道理只是高高在上又自以为是的第二次伤害。
所以陆清眠穿上了裙子,在大学的迎新晚会上,在几千名新生面前,在校领导的愤怒里,无所畏惧地穿上了被贴上女性标签的裙子。
他听到了无数的快门声,那些新生们不断拍着照片、录着像,这些东西在未来都有可能成为伤害陆清眠的武器。
陆清眠亲手将这些武器交到了别人手上,他本可以不用如此的。
陈可爱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他是万万没想到陆清眠会在迎新晚会这么重要的场合来这一出戏。
突然,他听到了身旁的江浸月笑了起来。
一开始只是轻笑,逐渐变成了大笑,江浸月捂着肚子,笑得上不来气,等他笑够了才坐直身体,看向舞台。
舞台上,陆清眠仍看着江浸月,口中的演讲词没有半点磕巴,清冷、沉稳的声音透过话筒传遍整个礼堂。
江浸月迎上陆清眠的视线,扯下口罩,对着陆清眠做了个鬼脸。
“总说我笨,明明你也没聪明到哪里去。”江浸月轻声呢喃。
陆清眠想传递给他的东西,他接收到了。
是勇气,永不折服的勇气。
很快,陆清眠的演讲结束,主持人重新上台,开始了接下来的流程。
一个又一个精彩的节目呈了上来,无论是劲歌热舞还是爆笑小品,江浸月都看得津津有味,坐在这么多人的礼堂里,他却罕见地格外放松。
直到倒数第三个节目,陈可爱带着江浸月离开座位,去了后台。
掀开帘子,江浸月一眼就看到了陆清眠。
陆清眠坐在角落的椅子上,跷着二郎腿,大红色的蕾丝裙被他随意团在腰间,不时有人对着他的方向指指点点小声议论,陆清眠全部忽视,正拿着手机打游戏。
江浸月一进去,陆清眠像有心灵感应似的放下手机,走了过来。
“准备好了吗?”
江浸月认真点头:“准备好了。”
陆清眠将手搭在江浸月的肩膀上,掌心的热度隔着衣服传递过去,“只有30秒。”
江浸月笑了起来,“30秒够了。”
让江浸月来迎新晚会唱歌是陆清眠一个人的主意,迎新晚会的时长和流程都是早就排练好的,他不可能中途为江浸月强硬插进去一个节目,这行为非常不负责任,所以陆清眠打算从自己的钢琴曲里挤出这30秒。
倒数第三个节目表演完,终于轮到了陆清眠的节目。
幕布前的主持人已经报完了节目名,舞台的灯光重新暗了下去。
陆清眠走上台,依旧是那身违和的黑色礼服上装配大红蕾丝裙,他坐在三角钢琴前,修长好看的手指悬在黑白琴键上,突然重重按了下去。
比原曲更快速急促的曲调传了出来,观众席上的新生们先是一脸茫然,随后爆发出了巨大的喧哗声。
“我草!这他妈是自带2倍速吗?《鬼火》这么难,他还能弹这么快?”有会钢琴的同学表达了震惊。
“什么倍速?陆清眠弹得什么!好难听!他不会是在乱弹吧?”
“不是乱弹,只是太快了,听着就很乱。”
“我以前练过这首,他没弹错,只是……”
“只是啥?”有人追问。
这名同学面色扭曲了一瞬,一脸纠结道:“只是他这个弹得……毫无感情,只有技巧!”
在喧闹声中,陆清眠硬生生提前了30秒弹完一首曲子,然后将麦拉到面前,突然高声说:
“有请——江浸月!”
“江浸月?江浸月是谁?”台下不时有人疑问,站在后台的主持人也不停翻看节目表,确定没有江浸月这个名字。
这时,舞台的灯光又亮起一束,两盏大灯照向陆清眠,陆清眠身后的幕布突然拉开了。
深红的幕布后面竟还有一层单薄的白色幕布,在大灯的照射下,能看到幕布后站着一个人。
人影映在白色的幕布上,有些清瘦。
突然,一道空灵清亮的哼唱从幕布后传了出来,同时陆清眠再次弹起钢琴,这回琴声轻缓,只是为这道哼唱伴奏,并未喧宾夺主。
哼唱没有歌词,曲调却婉转悠扬,不过几个调子就勾起了台下观众的心绪。
台下不仅坐着大一的新生们,还有些跑过来凑热闹的大二、三、四的学生。
礼堂躁动的气氛慢慢消散,渐渐竟无人再交头接耳,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舞台上,更准确地说是放在了白色幕布后的人影上,沉浸在了歌声里。
幕布后,灯光落在江浸月身上,江浸月微闭双眸,一手按在胸口,用心而认真地哼唱着。
歌声里,他似乎把一切都忘记了,忘记了过去的痛苦,忘记了本该有的紧张,忘记了其他人的注视,此时此刻,他只是江浸月,在唱歌的江浸月。
短短30秒,却让礼堂陷入了久久的沉静。
如果说刚刚陆清眠的钢琴曲只有技巧没有感情,江浸月这30秒的哼唱则不仅悦耳动听还感情丰沛,唱得观众们的心都像被波澜壮阔的海水包裹,跟随着海水上下起伏。
30秒结束,陆清眠站了起来,看向幕布后。
这时,舞台下的人们终于回过神来,先是响起三两声鼓掌,紧接着掌声越来越多,渐渐整个礼堂都响起了如雷般的掌声。
有人一脸惊艳道:“我想起来了,这声音不是之前在论坛爆火的海妖吗?”
“没想到海妖真是我们学校的!”
“江浸月到底是谁?为什么不从幕布后出来?”
鼓掌声后,台下又开始整齐划一地大喊:
“海妖!海妖!海妖!海妖!”
舞台上,陆清眠仍看着幕布后的江浸月,黑眸中的情绪并不平静。
他不打算强迫江浸月从幕布后走出来,直面这么多的视线。
对江浸月来说,能站上来唱歌已经是巨大的进步了。
舞台的灯光熄灭了一束,在最后一束灯光熄灭前,洁白的幕布被掀开了一角,葱白的指尖勾着幕布,一道清瘦的身影穿过幕布走了出来。
江浸月低着头,一边往外走一边摘着口罩。
他用很缓慢的速度走向陆清眠,口罩摘下后,又将手伸向了眼镜。
江浸月终于站到了陆清眠面前,在灯光里,在舞台上,在无数人的面前,在善恶不明的视线里。
陆清眠很高,比江浸月高了一个头。
他肩背挺拔,站姿笔挺,却将头低了下去,定定地看着江浸月,伸出了手。
江浸月将手搭在陆清眠的手上,那只手在剧烈地颤抖着,不只是手抖,江浸月浑身都在抖。
他很害怕,非常非常害怕,可他仍旧摘下了眼镜和口罩,鼓起莫大的勇气站在了这里。
陆清眠用力回握江浸月的手,带着江浸月转身,面向了舞台下方。
江浸月的五官彻底暴露在了人前,灯光里,精致的五官美得宛如最完美的画作。
舞台下方安静了一瞬,随后爆发出了巨大的尖叫声。
“卧槽啊啊啊啊啊啊!海妖好美!”
“真的是海妖!!!妈妈我亲眼看到海妖了!!”
“长成这样为什么一直挡那么严,是怕我自卑吗!!!”
“啊啊啊,之前是谁说陆清眠的小男友是个丑逼的,站出来啊!”
“有生之年能看到这样的神颜,唱歌还这么好听,我满足了呜呜……”
江浸月十分惊慌,睫毛轻颤着,浅色的眸子在灯光下显得那么无助。
陆清眠带着他上前一步,对着台下鞠躬,江浸月也学着陆清眠弯下腰,算是顺利结束了这个节目。
最后一束光也熄灭了。
陆清眠带着江浸月走下舞台,躲进角落。
江浸月终于忍不住了,他蹦起来往前扑,被陆清眠接住,紧紧抱在怀里。
“陆清眠,我做到了,我唱了歌,还摘了眼镜和口罩,我……”江浸月有些语无伦次。
陆清眠轻抚江浸月的后背,黑眸里映着江浸月,他发自内心地赞扬:“江浸月,你很耀眼。”
江浸月渐渐安静下来,笑出了泪花,“嗯,我站在了灯光里。”
陆清眠低头,微凉的唇碰到了滚烫的泪水。
“那你的盔甲呢?”
江浸月用力拍打自己的胸口,“在这里。”
最坚硬的盔甲在心里,而非外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