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满目的黑暗。

  这是安轻夏醒来之后的第一感受。

  他尝试着平静下来,用耳朵去抓取周围细枝末节的响动。只可惜,这儿静得可怕,除他轻微的呼吸与心跳声外,再无旁的声音。

  又过去小半刻,记忆慢慢回笼,连同胸腔里的疼痛一道。

  安轻夏心里倏然蹦出个想法,他死了吗?

  他又想,这里是冥界吗?

  既无声又无光的世界,扑面而来的只有无尽的悲凉和绝望。

  静默片刻,他决定接受事实,重新闭上眼。

  慢着,好像哪里不对。鬼会呼吸吗?他们的心脏还会跳动吗?

  想到这里,安轻夏双眼歘地睁开,支撑着坐起身。起身的刹那,手掌压在地上某个凸起,硌得有点疼。

  因着黑暗与静谧,他的触觉反而愈发灵敏起来,他小心地移动指尖,尝试触摸地上的凸起。似乎是浮雕,随着手指的动作,安轻夏慢慢在脑海里描绘出图样。

  二。

  安轻夏有些无奈,人都死了,还要挨一句骂是么?

  手指仍在缓缓移动,期间还能觉察到几分粉尘的滑腻感。等探索完左半边的浮雕,安轻夏捶了捶有些酸麻的腰背,而后用手冲空中描绘着图样。

  八卦图?虽然只有一半。

  安轻夏心里冒出个新的想法,于是在下一刻,伸出右手开始探索剩下的半边浮雕。

  就在他摸到第三条横线,向下移动时,手掌触碰到一个圆形浮雕,顷刻间,他的身下燃起紫光,借助光芒,安轻夏发觉自己正身处一个八卦阵中。

  果然如他所想。

  只不过,他并不知道这个阵法究竟是什么用法。正疑惑着,八卦阵上的紫光渐渐聚拢,形成一条直线,自安轻夏身下不断延展。

  安轻夏犹豫少许,起身沿着这条紫色道路向前走。一路昏暗,他并未发现自己踏过的每一步都会在地上晕起小小的波纹。

  待安轻夏在心里数到九十九时,那道紫光倏然向上,变幻成两扇门。他谨慎靠近,伸出一根指头碰了下门,那门岿然不动,亦没有出现任何危险的东西。

  于是,他稍稍松出口气,将一只手掌贴上去,然而,还是没有半点动静,紧接着,另一只手也覆上另边的门,双手一齐发力,将门推开。

  刹那,门后刺目白光袭来,安轻夏下意识偏头闭眼,手下的门则很快融于白光,消失不见。经过些时候,安轻夏张目向前,惊觉自己正站在云端,顿时只觉头晕目眩。

  就算鬼魂会飞,也没必要飞到这么高的地方吧?难道人死之后就不会恐高了吗?

  那要是他有幸成为冥界公务员,一定要建议冥王建个游乐园,然后在里头放满高空项目,让自己好好过一把瘾。

  这游乐园计划一起头就没个完,从占地面积一路盘算到项目,再从项目规划到是否收费,又从是否收费想到具体实施内容,譬如恶鬼要强制体验最高最可怕的项目,再从高空瞬间落下掉进油锅当油条。还有……

  不远处的几声巨响打断他的思绪,他有些不爽地抬头朝向声源,只见两个身影正在缠斗,在他们身后,是一座高耸的雪山。此刻日光正盛,落在雪山上,犹如为之镀了层金边。

  如果在平日,安轻夏必然会全身心投入眼前这日照雪山的壮景中,可现在,他的注意力却被缠斗的其中一人吸引着。严格来说,是被那人头上的紫乌木发簪吸引。

  “小光?”

  背对着他,看着稍矮些的人转身,就在他转身的瞬间,戴着紫乌木发簪的青年一掌拍在他肩上,把他打出数十米,最终狠狠撞上身后的雪山,嵌入其中。

  安轻夏见状,心里顿时愧疚不已。见青年又要行动,心头一急,朝雪山奔去,不过眨眼,停在少年身前。

  小小惊讶两下,安轻夏抬眼面对靠近的青年,强行冷静道:“小光,你在做什么?”

  “你在唤谁?本尊不是他。”

  “怎么可能?这可是你亲口告诉我的。”

  安轻夏的视线在青年身上徘徊,望见他周身缠绕着的黑气,原先强压着的恐惧隐隐回升。

  “让开。”

  安轻夏被那双深入古井的黑瞳所慑,不自觉想移动身子,可潜意识却在提醒他,绝对不能动。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阻拦本尊?连你也这样?”

  安轻夏听得一头雾水,回道:“我只是在履行一个普通公民的责任,不能让你在我眼皮子底下杀人。”

  这话一出,困惑的人变成对方。

  “小光,他犯了错吗?”

  “他的错便是这身血统。”

  安轻夏脑子忽然转得飞快,转头看一眼身后逐渐恢复意识的少年,“你才是小光?”

  那少年听到自己的名字,微微抬眼,然后极轻地点了下头。

  “那就更不能让你动手了。”安轻夏放话。

  他回忆起自己初见青年时的场景,对方身上总有挥之不去的悲伤,而且还自称小光。如今,真正的小光就在自己身后,奄奄一息。

  安轻夏的脑子里闪过好些狗血桥段,又想起那个八卦阵,那玩意儿难道能穿越时空,而现在则是让他回到过去,去拯救一对有情人的悲剧?

  想到这里,安轻夏挺直身子,定定望进青年眼里,“你一定会后悔的。”

  “后悔?本尊万事无悔。”

  言毕,他动了动手指,只见他脚边的雪霎时化作冰柱,直往少年处飞去,安轻夏也不由自主地抬手阻挡。

  我这是疯了吗?

  在发出这句感叹同时,那些冰柱在离他手掌约一寸处停住,以迅雷之势融化,在地上形成数个水坑。接着,不知从哪里飞来的水柱缠住青年四肢,青年愕然低头查看。

  “你……安轻夏,你竟然没死。”

  安轻夏瞪大眼,心头无限喜悦。

  原来自己没死?那这里又是怎么回事?是梦吗?

  他张张嘴,想要问对方更多细节,只见那青年的脸开始像年久风化的雕像那般,开始一点点往下掉皮肤碎片。

  预想中的血肉淋漓画面并没有出现,反倒是在这皮肤碎片之下,展露出一张妖冶到极致的脸。他左眼角至下颌蜿蜒着血红色纹路,像是龙爪形状。

  “你是谁?”安轻夏问。

  不知怎的,他对眼前这人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同样的,亦有憎恶。

  那人道:“我是鸿钧。”

  “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我是鸿钧,鸿钧亦是我。”

  安轻夏拼命摇头,嘴里不断回复不可能。

  “你见过真正的鸿钧么?”男人问。

  安轻夏怔住,他似乎没有见过。

  “你没有见过真正的鸿钧,又为什么能确定我不是呢?是因为你的人生阅历?如果你的认知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呢?”

  安轻夏道:“鸿钧老祖是好人。”

  “鸿钧是好人,这是你的认知?对吗?那么,好与坏又是如何定义的?来自于你的感知?还是说,来自他们的既定规则?规则,嗯,更准确点来说,是天道,天道控制你们,让你们认为他是好人,但他真的是吗?”

  “那你是吗?”安轻夏反问。

  “我是正确的一方。”

  “自认为的正确,但不正义。对吧?”安轻夏忽然笑了起来,“反派都是这么想的。”

  “所以,你不是鸿钧。”

  男人也在笑,“为什么?”

  “直觉。”

  “鸿钧为什么不可能是反派呢?你的直觉?直觉是会骗人的。他便是最好的例子。”他指着安轻夏身后勉强保持着一丝清醒的少年,“他的直觉曾告诉他,他的道侣会永远保护他,永远将他视若珍宝。可是你看,结果却是这样。”

  安轻夏眼见着少年化为一个巨大的泡泡,泡泡之中是走马灯般的画面,全是他与自己记忆里那个‘小光’相处的点点滴滴,包括他们的决裂。

  他眼睁睁看着两人在他们定情的雪山中死斗,看着他们被彼此打到遍体鳞伤,最后,他看到‘小光’取下头上的发簪,一把插入少年的心脏,随后居高临下地迎接他的倒下。

  “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修复一个疯狂的世界。看,就是这样。”

  安轻夏的周身飞出无数个泡泡,每个泡泡里都承载着一段记忆,或是无止境的战争,或是爱人、亲人之间刀剑相向至死方休,或是兽潮爆发,尸横遍野,放眼望去,满是猩红。

  “他们将你从和平中抽离,利用你的善良去推动罪恶,导致这一切的发生。”

  “安轻夏,你根本就不是救世主,而是恶徒的爪牙。”

  男人四肢上的束缚渐渐开始退去,他几不可见地弯了下嘴角,朝安轻夏伸出手,“该回家去了,让一切停在这里,他们的罪恶便不会蔓延。”

  安轻夏怔怔望着他,喃喃道:“真的会结束吗?”

  “是的。你可以相信我,夏夏。”

  沉默良久,安轻夏慢慢伸出手,将要贴上对方手心时,一支水箭凭空自手掌中飞出,穿入对方手中。男人似乎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出,无意识闷哼一声。

  “你……”

  “你还是这么会骗人啊。”安轻夏笑道。

  下一刻,他骤然一个激灵,“我刚才有说话吗?”

  男人死死地盯着停在安轻夏身侧透明的身影,“原来你在这儿。”

  “别动,这支水箭封住了你的脉门,要是强行运功,必死无疑。”安轻夏神色飞扬,丝毫不见方才的迷惘,显然是复刻着那透明身影的样子,“很意外吗?我还活着。”

  “好久不见,罗睺。”

  罗睺一改先前那真诚的心灵导师模样,阴恻恻笑着,“你活着,那又如何?鸿钧这次可又要失败了,他明显已经动摇。”

  “那又如何。”

  安轻夏扫视着这一圈泡泡,“果然是罗睺,给的全是小祖宗他们失败之后的结果,难怪能骗到人。也对,颠倒黑白向来是你的长处,只可惜,我不会次次上当。”

  他虚空握了下拳头,那些泡泡接二连三炸开。

  “接下来,是你。”

  那透明身影举起手,安轻夏亦是。不多时,罗睺身上盘绕起一朵龙爪似的花朵,一如他脸上的纹路。

  “这是你最喜欢的罗蔓花,对罢?还有这个。”

  罗蔓花慢慢长开,自花蕊中陆续飞出黑雾蝶,将罗睺整个人包围成茧。

  “我们人族有句老话,叫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遥远的一个声音与安轻夏的重叠,“沉睡在幻境中罢,我的老友,最好永远不要醒来。”

  “鸿!钧!”

  罗睺死死盯着安轻夏心口处蓝紫色的光芒,想要用己身力量将之湮灭,然而反倒是本末倒置,加速黑雾蝶茧的生长。

  等茧完全生成,不留一丝缝隙时,安轻夏走上前,送它一个弹指,那蝶茧嘭地将天撞破一个口子,于遥远天际迸开,眨眼化为虚无。

  安轻夏的手放在额前,作眺望状:“早就跟你说过了,梦终究是会醒的。”

  又观望少顷,他放下手,轻轻啧了一声,“接下来是你,不对,是我。”

  那透明身影飘到实体安轻夏面前,闭上眼,实体安轻夏也跟着闭眼。接下来,透明身影开始具象化,最终变成安轻夏的模样。

  他打了个响指,“醒来。”

  安轻夏猛然睁眼,旋即被眼前的人惊住,“你,你是谁?鸿,鸿钧呢?”

  “他在你心里。”

  “啊?”

  “天快要亮了,我就长话短说。这段经历将要结束,请你务必坚持到底,看到这个了吗?”他晃了晃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手里的黑卡,“这是其中一个奖励。”

  安轻夏道:“我也有。”

  “……”

  “金额是你现有资产的翻倍。还有别的,等结束的时候,你自己盘点。”对方看了一眼天,“时间到了,去你的吧,拜拜。”

  没等安轻夏回应,对方伸手一推,径直将他从云端推下。安轻夏尖叫一声,缓过劲儿后逆着风,冲那立在云头上笑出八颗牙的脸竖起中指,随后于云间坠落。

  “啊!”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唤醒沉睡的身躯,安轻夏半梦半醒地打量四周。

  “师父!”

  “夏夏!”

  一人一兽围了过来。

  安轻夏眨巴几下眼睛,视线在他们身上来回打量。

  “夏夏,你怎么了?不会是失忆了吧?”小斑两只爪子搭在安轻夏一边肩膀,死命摇晃,“想起来了吗?现在想起来了吗?”

  刚晃了两下,后颈皮就被阿暮抓住,拎到一边。

  “师父,你还好吗?”阿暮安顿好小斑,就急切凑过来关心安轻夏。

  安轻夏还是呆愣愣的,又连着眨了几下眼,如梦初醒般开口,“阿暮?小斑?”

  阿暮笑着回应他,“是我们。”

  安轻夏思考一番,伸出手,一手捏住一个脸,稍稍用力。

  小斑大叫:“疼疼疼!夏夏,你干嘛!”

  “天地良心,我只用了一点点力气。”

  小斑:“我是家养的,皮肤跟豆腐一样,娇气得很。”

  安轻夏嫌弃睨祂,收回手,“就使劲吹吧,看谁相信。”

  随即,他看向阿暮,“真的很疼吗?”

  阿暮摇头。

  安轻夏瞧他脸上算不上明显的红印,上手揉了两下,另手跟着去揉小斑。揉完之后,对他们说道:“我做了个梦。”

  小斑:“什么?”

  “想不起来了,就记得有人把我从天上推下来。”

  小斑和阿暮皆是惊讶。

  小斑:“这,这也太过分了。记得那个人的脸吗?画下来,我要打他。”

  阿暮点头应和。

  安轻夏摇头,像是想到什么,支着身子站起来,“你们还想休息吗?还想的话,我们原地休息再五分钟,然后继续去找矿洞。”

  “不用了。”阿暮指了指不远处,“找到矿洞了。”

  安轻夏:“!!!”

  他很快回神,“那就别杵着了,快走快走!”

  那矿洞长得跟普通的山洞无异,要不是鸿蒙地图上有标识,安轻夏真就当一般山洞略过。

  “它就长这样吗?”安轻夏问。

  小斑:“一开始只是山壁,我打破的。”

  安轻夏瞪大眼,嘴角连着抽了几下,果然这个家不能没有小斑。他从背包里拿出狼眼手电打开,“那,我们进去?”

  一人一兽点头。

  在踏入矿洞的那一刻,系统界面右上角突然跳出一个红色框框——

  倒计时一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