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轻夏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将换下来的上衣丢进背包,三令五申小斑不许再跳到自己身上来。小斑正趴在离他头顶不远的粗树枝上,听到这话,小小地喵了一声。

  “话说回来,你有没有发现这里的雾气比刚才薄了点?”

  小斑歪了下脑袋,似乎在思考,好半晌没有回答。

  安轻夏不急,绕出大树,去找等在不远处的小徒弟。阿暮还倚在树前,低垂着头,似在闭目养神。

  安轻夏见状,刻意放轻脚步靠近,将将挪动几步,树下的人忽然抬起头,朝他这儿看来。安轻夏咧开个笑脸,“我应该没有打扰你休息吧?”

  阿暮摇头,“换好衣服了么?”

  “嗯,顺道把小斑教训了一顿。”

  阿暮轻笑,“难怪祂现在看着有点别扭。”

  安轻夏闻言,低头瞧脚边的小斑,似乎是有所感应,那圆乎乎的小脸也扬起,冷不丁一扫,还真有几分委屈感。

  安轻夏被祂看得有点心虚,蹲下/身子轻轻摸了两下祂的脑袋,又好声好气哄了几句。

  “看样子,师父对祂比对我更上心。”

  安轻夏愣神,好一会儿才回答:“你们对我来说都是很重要的伙伴。”

  “伙伴?”阿暮品味着这两个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如此。”

  安轻夏直起身,重新审视周围环境,而后点开地图,“根据上头显示,距离我们大概两百米的地方有一颗酸枣树,而矿洞就在这棵酸枣树的西北方向。就是这个路程……”

  他的手在地图上连着划了几下,“起码还有几公里。说老实话,我现在真的佩服我的老祖宗们,居然能够徒步从河西走回长安。”

  “但目前来看,你才是他们的老祖宗。”

  安轻夏一听,乐了。

  “只可惜鸿蒙没法穿越特定时空,不然我一定要去那些老祖宗的时代转转。”像是想到什么,他又改口,“算了算了,就我这脑子和性格,恐怕是很难在那个时代活下去。”

  “何必妄自菲薄呢?在我眼里,师父就是很厉害。”

  安轻夏笑得更开,笑容里还伴随几分羞涩,“你们老是这么夸我,我会自大的。”

  “我只是在说实话而已。”阿暮定定地看着他,“你生来优秀,别轻易否定自己。”

  安轻夏怔神稍许,缓缓回答一个好。

  “走吧,去看看那颗酸枣树。”阿暮说。

  小斑立马喵喵两声,算是回应,安轻夏亦点了点头。

  *

  枣如其名,酸到牙要倒。

  安轻夏捂着腮帮子,端详着手里这颗一元硬币大小的红果子。这果子外表跟现世的酸枣无太大差异,就是酸得离谱,就像是浓缩了二十个柠檬。

  即便如此,他还是精挑细选一批,摘下收进背包,预备着回去做酸枣糕或是别的什么。

  他离开之前让部落里的住民们去后山种下甘蔗,等他们回去的时候,那些甘蔗应该也成熟了,到时候就可以开始榨糖。

  安轻夏正盘算着,就见阿暮将怀里一大捧酸枣倒进背包,“这么多应该够了吧?”

  安轻夏查看背包详情,回了句可以。

  阿暮又问:“要休息一下吗?你看上去都快站不稳了。”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安轻夏就觉着腰酸背疼,于是就近挨着酸枣树坐下。

  小斑又一阵风似的蹿上一根粗树枝,趴在上头看风景。

  这种不是雾就是树的风景,安轻夏没什么兴趣,他调整姿势,在树干上没那么粗糙的部位靠好。

  “阿暮,我们出来有多久了?”

  “没太注意,大概有半个月罢。”

  “半个月……就为了找一个不明情况的矿洞。我们真有毅力。”

  阿暮笑,“可师父说过,那是铁矿。”

  “对,铁矿。铁矿石加上鸿蒙这个逆天金手指,这里的农业水平能前进一大步。还有,我想着我们的部落沿河而建,这样就可以造船出行。人也好,货物也好,都可以走水路,这样子就不用派这么多人去轮流守摊子,大家直接在水上做生意。你觉得呢?”

  阿暮似懂非懂,但见安轻夏说得眉飞色舞,面上跟着他一道笑着。

  “你别光笑啊,有什么需求或者想法都可以提出来,不然我都快没动力了。”安轻夏摇着他的胳膊催促,“快点快点。”

  “我……”

  安轻夏只看到他嘴唇翕动几下,并未听到声音,脑袋阵阵钝痛袭来,一些画面碎片式地闪现。

  是他在拽着什么人的胳膊撒娇,一如当前。

  相同的脸,不同的打扮,唯一的共同点是,这些记忆都极其陌生,就像是被什么人硬塞进来。

  “师父?夏夏?”

  阿暮看着眼前脸色越来越差的安轻夏,心揪在一处。不多时,他眼见鸿蒙启动治疗功能,平复安轻夏的疼痛,而后抬手接住被强行催眠的安轻夏。

  “夏夏没事吧?”小斑不知何时跳了下来,停在安轻夏的背包上。

  阿暮将他安顿好,冲小斑摇了摇头。

  “只是又失败了一个。”

  “那……”

  “只能等正式回归三十三重天外之后才能进行修复,目前已经将其封印。”

  “那个夏夏他……”

  “他放弃了。”

  小斑有些担忧地看着树下睡相安详的青年,“会影响到他吗?”

  “一般来说互不干扰,但他……有点特殊。”

  “主人,你真的相信他能找到最后那半颗水灵珠吗?”

  “我相信。”回答得毫不犹豫。

  小斑凝望青年半晌,“嗯,我也相信。”

  *

  安轻夏醒来时只觉肩头和怀里都重得要命,本以为是遇上鬼压床,等再清醒些才发现,肩上靠着阿暮的头,怀里是小斑团成的球。

  安轻夏:“……”

  一人一兽睡得实在平和,他不忍心打扰,只得硬熬着身上的酸麻,仰头望天。

  他偶然瞥见鸿蒙显示的时间,此刻已是深夜,可这儿的天依旧亮堂堂,不过因着雾气弥漫,显得有些灰暗。好一阵后,他抬手打了个哈欠,觉察到倦意,便又重新闭上眼。

  树林静悄悄的,没有一丝风,只能依稀听到两人一兽的呼吸声。

  *

  待安轻夏睡到自然醒,身上的重量早已消失,连睡前感觉到的酸麻也完全感觉不到,他想着大概是鸿蒙的治疗系统发挥作用。

  他用背包里存着的水简单洗漱一遍,又吃下阿暮分来的半个饼,重新精神满满地启程。

  还剩最后五公里。两人一兽不约而同在心里默念。

  这五公里是直线距离,但迷雾森林多的是树木,要不断绕行,加之又有浓雾环绕。就算鸿蒙导航再灵敏,他们这弯弯绕绕的,进度比预想的要慢上不少。

  安轻夏盯着地图上挪得好似乌龟的箭头,偏头望阿暮,“我第一次觉得五公里这么远。你知道吗?我每天都会走四公里到家附近的人工湖公园锻炼,来回八公里,都没感觉这么累。”

  “因为走习惯了吧。”小斑插嘴。

  “第一次走肯定不习惯啊,还要过马路,这里绕,那里拐的。杭城可有红绿灯,这里又没有,有的时候也有大雾天,都不见得挪这么慢,跟鬼打墙似的。”

  小斑:“夏夏,你可少说两句吧。”

  “我随便说,你们随便听,不然太无聊了。”

  阿暮:“我想祂不是嫌弃你。”

  “小斑怎么敢嫌弃我?不想吃小鱼干了吗?”正说着,安轻夏发觉阿暮轻轻捏了下自己的肩膀,“怎么了?你也想吃小鱼干吗?”

  “不,我想说,你说得对。”

  安轻夏扬了扬下巴,还想继续说话,就听阿暮继续道:“我们遇到鬼打墙了。”

  “!!!”

  小斑:“夏夏,你还不知道自己的体质有多特殊吗?”

  安轻夏:“……”

  “那我现在撤回还来得及吗?”

  阿暮和小斑一齐注视他,看得他如芒在背。不一会儿,阿暮又重新开口,“问题不大,找到阵眼就行。”

  “破阵?放过我吧!”安轻夏欲哭无泪,“我从小就跟这种解谜类的小游戏八字不合。”

  “找到了。”

  安轻夏直勾勾地盯着说这话的徒弟,“真,真的?你没骗我?那破阵诀窍是什么?”

  “感觉。”

  安轻夏听得脸皱在一块,“就这样?”

  “就这样。”

  他放心不下,抱着小斑跟随小徒弟走向所谓的阵眼,只见小徒弟从腰间取出卡片刀,一下扎进土里。

  不知道是不是安轻夏的错觉,他发现周围的雾好像慢慢移动起来,不似刚才那样死寂。

  “往前走试试。”

  阿暮的声音勾回安轻夏注意力,后者乖乖点头,跟上对方脚步。

  走出一段距离后,安轻夏惊讶地发现,箭头移动速度变快了,不禁感叹道:“古人的智慧果然深不可测。”

  “是在夸我吗?”

  “当然。话说,这种感觉我也能培养出来吗?”

  阿暮认真思考一番,“可以。”

  小斑:“很简单,只要你不乌鸦嘴就行。”

  安轻夏:“……”

  “斑,你也少说两句。”阿暮神色逐渐严肃,“夏夏,我接下来说的话请你务必牢记。后续你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理会,专心跟着鸿蒙的指示走。”

  “连你们说话都不搭理吗?”

  “对。”

  安轻夏心里莫名有些不安,问话的声音不自觉开始颤抖,“不会是我们等会儿要分开行动吧?”

  “有一定可能。”

  “不行,怪吓人的。”安轻夏一把抱住阿暮的胳膊,“就这么点路了,还是一起走完吧。”

  下一刻,他双手扑空,连同怀里的重量也突然消失。

  “阿暮?小斑?”

  安轻夏浑身顿时激起一层鸡皮疙瘩,还没收回的手在雾中胡乱挥舞。

  雾又浓了几分。

  他的手始终在半空中摸索着,丝毫不觉僵酸。倏然,手指碰到个温热物体,他应激地收回,耳边响起阿暮跟他说过的话。

  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管,往前走。

  “夏夏?是你么?”

  他忽然听到身边传来这样的问话。

  是阿暮的声音。

  但他不可以回答。

  “夏夏?真的是夏夏吗?”

  这次是小斑的声音。

  不可以,不可以回答。

  安轻夏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眼神紧盯箭头所示方向。他一动身,身边隐于雾中的大小身影也跟着移动,安轻夏只觉浑身上下寒意更甚。

  箭头在移动,雾里看不清模样抑或者说安轻夏根本不敢看他们模样的两道身影亦步亦趋跟随,他们不再说话,似乎视线也不在安轻夏身上停留,可安轻夏心底的恐惧丝毫不减,反而愈演愈烈。

  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脑海里闪过一个又一个山谷传说,最后定格在阿暮跟他提过的这片吃人森林的传说。

  八人领八羊,各自入八方。一天一夜后,八方无牲回。

  他也会成为献祭给这片森林的人牲吗?

  不可以。

  夏夏,不会的。恍惚间,他听到鸿蒙这样说。

  是心理暗示吗?应该是吧?

  安轻夏试着握紧双手,不想双手抖得厉害,不光发抖,还开始进入短暂性的麻痹,紧接着,他发觉双腿也开始出现相同症状。

  我真的要走完这条路吗?心里突然有个声音问。

  不要回答。

  我真的有必要找到矿洞,去为他们费心费力么?没有我的话,历史不还是会向前吗?我真的有那么重要么?

  这些远古人民真的需要我吗?没有我在,他们不照样活得好好的?反而因为来到这里,我无法使用手机,没有空调,没有舒服的床,现在还要在这奇怪的森林里心惊胆战,图什么呢?对啊,我为什么不回家呢?我明明可以回家的。

  不要回答。

  我真的有这么重要吗?不。我只对自己来说很重要,对这个世界来说,无足轻重。

  不要回答。

  办救世主的家家酒游戏该结束了,我该回家了。

  不要回答。

  安轻夏头疼欲裂,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痛呼出声。心里这个声音抛出的问题越来越多,音量越来越响,快要盖过那句‘不要回答’的声量。

  他快要被这些问题掩埋,将要失去自我。

  “鸿……”安轻夏的唇齿间挤出微弱字音。

  心里那个声音顺杆爬——鸿什么?鸿蒙?还是鸿钧?还在傻傻相信他们么?他们才是罪魁祸首。为什么要为他们伤害自己?他们真的值得吗?你该为自己而活,而不是为了他们。

  “鸿……”

  到点回家了,安轻夏。

  “鸿……钧……”

  “小祖宗,救我……”

  我字落下的瞬间,安轻夏吐出一口血,染湿胸前一大块衣料。他的身子像断线风筝一样向后倒下,坠落于扑涌而来的浓雾间。浓雾之中,徐徐开始闪烁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