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视良久。而后,阿暮朝安轻夏伸出手,说了句回去罢。

  安轻夏下意识发言,“我不是小孩子。”

  阿暮的手并未因此收回,就这么静静地停在他身前。安轻夏低头瞧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妥协。阿暮岁数小,手却很大,牢牢地将安轻夏被风吹得冰凉的手拢住。

  这个地方距离山洞不过几十步,再熟悉不过的暖意袭来时,安轻夏忽然觉得惘若隔世。

  “到了?”他懵懵地发问。

  阿暮点头,松开手去瞧火堆,又填上一些细枯枝,使之燃得更旺些。安轻夏垂眼看着自己的手,不由得出神。

  “夏夏?”

  安轻夏不作声。

  阿暮走上前,抬手摸了下他的额头,安轻夏陡然激了一下,往后退去半步。

  “我只是想检查一下你有没有发热,仅此而已。”

  不知道是不是安轻夏的错觉,少年的话语里似乎带着两分委屈。

  “没,我没事,快进去,这里可是风口。”

  他刻意打起哈哈,侧过身子,以最快的速度坐到火堆前开始烤火。

  火堆比他出门前更大了些,只烤了一会儿,他便觉着整个人都热气腾腾的,像市场里待卖的烤鸭。

  阿暮像是在顾虑什么,回归的路线从安轻夏身边转变为他对面,手指拨拉几下安轻夏带回的篮子,“你饿么?”

  “有一点。”

  阿暮嗯了一声,挑出几株野菜和几颗蘑菇,用水壶里的清水简单洗了洗,取出卡片刀就要切。

  “等等!”

  阿暮抬头看他。

  “刀得消毒,刚刚你拿去杀过蝴蝶。”

  阿暮闻言,手臂一伸,把刀放在火上烘烤片刻,安轻夏这才放下心来。

  “你先休息罢,好了我会叫你。”

  他不说倒没什么,这么一说,安轻夏便感觉有点困。他猜想大概是这里实在太过暖和,想着想着,不知不觉歪头睡了过去。

  等他睡熟,阿暮抬起右手食指在空中划了几下,指尖停顿的刹那,一道金色的符印显现。他指头一偏,那符印径直嵌入安轻夏额间。不多时,一道黑气自他眉间飘出,渐渐地聚拢成蝴蝶的模样,聚成完整蝴蝶形态的刹那,又仿佛是感应到什么,霎时化为乌有。

  阿暮全程静默,只在蝴蝶消失的瞬间,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罗睺。

  只差一刻,如果当时他晚到一刻,安轻夏就要在这个世上消失了。他不敢继续想下去,又或者说,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阻扰他继续想下去。

  阿暮甩了甩头,重新把目光投回不远处的土锅,那里还煮着安轻夏的晚饭,可不能有半点含糊。

  *

  安轻夏睡的时间不长,但好歹也算是无负担地休息过,醒来的时候肚子叫得厉害,听得他巴不得快点找个地洞钻进去。

  阿暮倒是没太在意,安静地盛好东西递给他。

  “这碗?”

  安轻夏端详着手中的木碗,看着像是纯手工制成的,做得有点简陋,但摸着倒很平滑,没一根木刺。

  “是我下午闲来无事做的,不大好看,能用就行。”

  “荒郊野岭的,能做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安轻夏说着,抿进一口汤。

  “好喝吗?”

  “太烫了,尝不出味道。”安轻夏讪笑,往碗里连吹几口气,然后再尝试一口,旋即紧皱眉头,“好苦。”

  “这种野菜是这样的,带点清苦味,但能解毒。你要实在接受不了,就把蘑菇吃了,放心,都是无毒的。”

  安轻夏听完,轻笑道,“看来我对蘑菇的分辨能力有所提高。”

  阿暮跟着他笑了一下,没说话,默默将身后挑出的小山般高的毒蘑菇推到更黑暗的角落里。

  野菜蘑菇汤算不上好喝,可胜在热乎,算是给又冷又饿的安轻夏一份慰藉。汤还剩一半的时候,他倏然抬头看阿暮,阿暮以为他要加汤,伸手就要去接碗。

  “蝴蝶。”

  “什么?”

  “你为什么杀死那只蝴蝶?”

  阿暮目光一滞,“它不对劲。”

  “你知道我刚才看到了什么吗?”

  阿暮眉头稍蹙,“什么?”

  “我看到了我过世的爸妈,他们在招手要带我回家。”

  “那是幻觉。”阿暮给自己添了一勺汤,“当时森林里又黑又冷,还下着雨,你还独身一人,由于害怕,你的脑海和眼前就会产生幻象。”

  “不,那不是幻觉。”

  “是幻觉。”

  安轻夏觉察到前方有个阴影罩下,随后一只手在自己头上摸了摸,手的力道不大,就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猫。

  “夏夏,那是幻觉。”

  话语如同他的手一样轻柔,缓缓捋平安轻夏仍在波澜四起的心湖。

  安轻夏还想说些什么,一对上那双平静无波的眼,那些话便一哄而散,最终,他只是无声无息地喝完剩下的汤,提提身上阿暮的外衣,再度沉沉睡去。

  阿暮盯着交回的碗里几乎一口没动的野菜,无奈摇头,果然自己的厨艺还是有待改进。又像是想到什么,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

  “如果能说的话,早在遇见他的那一天就告知全部。”

  回答的声音只出现在少年脑海中,倘若安轻夏有读心的本事,就会发现这个声音与鸿蒙现在使用的语音包一模一样。

  “为什么不能说?”

  那声音道,“这个问题,难道你心里没有答案么?”

  阿暮沉声。

  他在获得这奇妙力量的同时,亦取得一部分记忆,那些都是他从未涉猎过的,陌生又奇幻。记忆很碎,但绝大多数都与安轻夏有关,他很想把这些事都告诉安轻夏,只是每每准备开口,喉咙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都吐不出来。紧接着,这份迫切与期望就会慢慢消散,无一例外。

  “罗睺想要他的命。”半晌后,阿暮低低开口。

  那个声音回答,“他无时无刻不想要他的命。”

  *

  安轻夏在雨林又歇了两天,内外都好了七七八八,想起自己身上还有任务,开始与阿暮盘算起如何离开这里。

  鸿蒙的离线地图还是使用不了,前路只能凭借阿暮以往的经验寻找。然而这里长年落雨,视野所见皆是茫茫雨雾,有时厚得连狼眼手电都无法穿透,只得是走一步看一步。

  这天傍晚,阿暮一如往常研究着附近的树木,安轻夏则是坐在废弃的横木上画可行的路线。这几天光是路线图就画了不下十版,再按照阿暮提供的思路进行修改,有时他会产生错觉,以为自己还在现世,面对令人费解的甲方,进行着更加费解的设计改动。

  一到这时,他就会偷偷骂上两句,接着吸溜两口半糖奶茶,把讨人厌的甲方当做珍珠,狠狠咀嚼泄愤。只可惜,这里没有半糖奶茶,也没有能泄愤用的珍珠,唯有带着几分草木清香的雨水气息。

  他用力吸了两口,预备着继续忙活。

  嗖。

  林间传来一阵异动,阿暮霎时站起身,投去的目光凌厉。

  “那是鹿吗?”

  安轻夏指着不远处半人高的生物。

  阿暮打量须臾,“是麂。”

  那只被称为‘麂’的鹿型生物与他们对上眼神,一下子跑远。

  “跟上它。”

  安轻夏一愣,急匆匆收起东西跟上阿暮脚步。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是河麂。”

  “河麂?”

  “河麂傍水而居,我们跟着它也许能找到水源。”

  后续的话由安轻夏补充,“有水源,就有可能找到人家。哦,在这里应该是部落。”

  “它快没影了。”

  安轻夏听到这话,急忙加快脚步。

  这只河麂比成年鹿小一圈,身手极为敏捷,稍不留神就会被甩开。它快,阿暮比它更快,前后隔着三步距离,牢牢紧逼。

  又跑了好些时候,那只麂跃过一块高石,眨眼失去踪影。阿暮顺势就要踏石追赶,被安轻夏抓住衣角。

  “太危险了。”

  “比这危险的事,我都经历过。”

  阿暮轻拍了拍他的手,借助边上稍小些的石头之力,像刚才那只麂一样飞过高石。安轻夏见状,学着他的样子踏上那块小石头,也想这么飞过去,奈何本事太差,连连失败,有一回还差点把人都给摔了。

  “夏夏,我找到河流了。”

  在失败第不知道多少次时,他听到阿暮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别走我那条路,往前一百米,那里有小径。”

  安轻夏大声回应一句,按照他的指示去找那条小径。

  小径的确就是小径,窄得只能侧身而过,两道生长着密密麻麻的无名植物,植物上还带着尖刺,等安轻夏抵达阿暮口中的河流时,裤腿早就被尖刺割出数道小缝,乍一看还有几分桀骜不驯的野性风格。

  安轻夏随便看了两眼,确定没有伤到皮肉,快步去找阿暮。阿暮站在那只麂不远处,静声盯它喝水,发现安轻夏靠近,身子明显放松下来,转头去找他说话。

  “你的脸怎么了?”

  安轻夏指着他右脸上的小口子,阿暮抬指抹了下,“可能是刚才被树枝刮了下,不碍事。”

  “谁知道那树有没有问题?你别动,我给你处理一下。”

  他在背包里翻找两下,摸出一个棕色小瓶,撕下裤腿上的小布条,轻轻擦拭阿暮脸上的伤口,“这是碘伏,能杀菌消毒,幸好出门前用积分兑换了几小瓶备着。”

  “积分?”

  “没什么,我自言自语。”

  安轻夏丢掉手里的布条,在他脸上贴好创可贴。创可贴有一盒,他今天是头一回开封,没想到都是卡通图案,看着阿暮脸上的小棕熊头像,忍不住笑出声。

  “怎么了?”阿暮疑惑地看着他,随后走前几步去看河水里的倒影,“小白兔。”

  安轻夏又笑了一声,说道,“就是觉得很可爱而已。不过你可不是小白兔,光看身高,得是北极兔吧。”

  “北极兔?长得什么样子?我没见过。”

  安轻夏偏头看了眼身后的小麂,见它还在喝水,回道,“我给你画。”

  说着,他又开始翻起背包,因着幅度有点大,包里的东西骨碌碌掉出来,他和阿暮同时蹲下拾取。起身的瞬间,一支羽箭擦过他脸颊,穿透后方那只小麂,小麂应声倒下。不过眨眼,阿暮便抬手将人护在身后,眼神紧紧胶住箭矢飞来的方向。

  一个高大的身影自林中走出,他的乌黑长发一部分束成单尾辫,余下的皆乖顺地垂在身前和后背,显在光亮下的左耳悬挂着一个用羽毛制成的耳环,羽毛材质似乎与身上的外衣相同。在见到安轻夏两人时,他毫不犹豫地举起手中的弓箭指向他们,嘴里叽叽咕咕说了几句话。

  “我们不是坏人。”

  安轻夏的声音从阿暮身后传出,他拍了拍阿暮的肩膀,示意对方不用这样紧绷着,而后从他身后探出一点脑袋,想继续跟对方谈话。

  “我们……霖?你怎么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