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轻夏猛然张开眼,犹如解救上岸的溺水者,胸膛起伏得厉害。

  连着做了几个深呼吸后,他想到什么,急忙向身旁看去,望见少年熟悉的睡脸,舒出一口气。

  外头还在下雨,淅淅沥沥的。

  安轻夏认真听了片刻,肚子忽然咕咕两声,他顿时转头去看小徒弟,对方仍旧安详地闭着眼。他放下心来,轻手轻脚起身,打算去找点东西吃。

  轰隆。

  就在他将要走到洞口时,天边响过一道惊雷,来得实在突然,惊得他不自觉皱起身子。

  “夏夏,你要去哪里?”

  安轻夏下意识做出回答,说完之后,眉头稍稍紧了紧,“你刚才喊我什么?夏夏?”

  他转头,正见阿暮支着身子坐起,朝他投来疑惑的视线。

  “大雨天的,外头能找到什么?别到时候又淋出病。且过来罢,我记着包里还有点干粮。”

  安轻夏心里咂摸两下,还是乖乖走回去坐好。

  如阿暮所言,背包里的确有干粮,坏的是,是两个硬得能当武器使的烤饼。

  在看到它们的刹那,安轻夏欲哭无泪,因为一开始竹西阿妈是往外脆内软里烤,是他为了延长保存时间,在储存烤饼时启动了冷冻模式。

  虽说拿出来的时候能迅速回归常温,可毕竟是经过特殊方式保存过的,内里还是冻得邦邦硬。

  安轻夏朝阿暮扯了下嘴角,让他生火,自己则去捡先前丢在地上的粗树枝,穿上烤饼,垂在火上烤。

  火花噼啪直响,时不时还有点火星子跳出来,闹得安轻夏不住闪躲。阿暮看不过眼,从他手里接走树枝。

  “这怎么行?你还生着病呢。”

  “烧已经退了。而且,”阿暮转了下树枝,“这一面都快焦完了。”

  安轻夏干笑两声,随后伸手去摸阿暮的额头,发现确实没之前烫手,又问了几句,阿暮都是摇头。

  “比起我,你的状态才叫不好罢。”阿暮抬眼看安轻夏,“脸色难看得很。”

  “真的假的?”

  安轻夏伸手拍了几下脸,“现在呢?”

  “我是没读过书,但也不是傻子。”阿暮感到有点好笑,但语气却渐渐放缓,“是遇上什么事了吗?”

  “我做了个怪梦。”

  安轻夏将那些断断续续的梦境告诉他,说着说着,说到后面,他自己都不由得笑出声。

  “是很奇怪吧?说真的,在看到那个大个子提斧头出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见到刑天了。”

  “刑天是谁?你的熟人吗?”

  安轻夏总算是爆发这天第一个纯粹高兴的笑容,随后与他说了刑天的故事。

  上古有神名刑天,与黄帝交战时被砍去头颅,自此以双乳为眼,肚脐为口,一手持斧,一手持盾战斗。

  “说起来,梦里的你突然变得好厉害。”

  回忆起那碎片式的梦境时,残存最清晰的便是少年飞身踏上那大汉肩头的瞬间,在他眼前循环往复地播放。

  “还有,那些人的打扮你有头绪吗?”

  阿暮摇头,把热得正好的烤饼递给他,穿好另一个后说道,“有,但不多。”

  “愿闻其详。”

  “我曾听过一个传言,雨林之中生存着一个神秘的部落,他们终年穿一身白。他们的首领,或者用大祭司来称呼更合适,身上绘有奇怪的纹样,相传这些纹样威力无穷。别说是普通人,就连天神来了都难以招架。”

  安轻夏不自觉惊呼一声,“这么厉害?”

  “传言而已,从未有人亲眼见过他们。”

  “可我梦到了。”

  安轻夏瞪大眼,用力咬下一口烤饼,被烫得龇牙咧嘴。

  “我看看。”

  不等安轻夏反应过来,微凉的手指已然将他的脸转过去。安轻夏眨巴两下眼,看向眼前的少年,不禁有些失神。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遇见对方的时候,对方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那时,少年过长的头发遮住眉眼,看不清情绪,说话时声音很小,身体也总是十分抗拒,警惕得像只孤狼。而现在,脸还是那张脸,却判若两人。

  “问题不大。接下来留点神就……”

  行。

  这个字,少年最终没有说出口,未尽的言语消失在眼前定定望来的目光中。

  他的心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又痒又疼,喉头难以自控地动了几下,而后凑得更近一些。两人鼻尖相触的瞬间,安轻夏顿时如同雷击,飞快朝后缩了缩身子。

  他嘴唇翕动几下,然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许久之后,干巴巴的话语才慢吞吞地从喉咙中掉出来。

  “不可以。”

  阿暮仍然注视着他,神情复杂。

  “夏夏……”

  “别这么叫我!”安轻夏大喊,觉察到自己有些失态,放缓声音继续道,“你大病初愈,好好休息吧。这里头太热,我出去透透气。”

  说完这话,不管阿暮是什么态度,安轻夏即刻站起身出去。

  外头还在下雨,安轻夏披蓑衣戴斗笠,往附近的林子里行进。

  一是散心,二是为了寻找食物。

  迷雾森林放眼望去层层叠叠,根本看不到尽头。安轻夏不敢走得太远,毕竟这里每棵树都长得一个模样,万一迷路可就麻大烦。

  他在周边绕了一圈,收获不少,光是蘑菇就采了不少,更不提野菜、野果等物。期间他还见松鼠和兔子跑过,苦于毫无打猎技能,只得放弃。

  要是刚才叫上阿暮就好了。

  安轻夏用力摇了摇头,将这个想法抛到九霄云外,继续转悠。又转了几圈,确定附近可见的食物都被搜刮完毕,他这才找了块大石头坐下。

  先前心思都被食物占据,现在一放松下来,之前刻意想要忘却的事重返心上。

  阿暮刚才想亲他。

  尽管他一味想要否认,但事实就是事实,扭转不得。

  安轻夏支起脸,呆愣愣地凝视对面的树干。他反反复复地去回顾自己与这个小徒弟平时相处的点点滴滴,最后得出结论,有的时候确实有点过于亲近。

  “造孽啊。”

  他不好突然疏远对方,本来就是个性格古怪的小孩,难得愿意跟自己交心,要是连自己都把他推开,谁知道后续会不会变得更扭曲?万一哪天一气之下把自己干掉可怎么办?

  在这里立下的遗嘱也没法留到后世使用,那都不能叫遗嘱,得叫文物。

  安轻夏烦躁地抓抓头发,把本就有点乱的头发抓得更像个鸟窝。

  倏忽,他听到一连串振翅声,抬头一看,恰好看到几只鸟落入树叶间。再一看天,已然有变黑的趋势。

  安轻夏赶紧起身,回暂住的山洞。

  迷雾森林的天黑得比预期快,安轻夏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找路。

  他出来匆忙,没来得及拿照明的东西,只能凭借偶尔漏进来的天光走着。鸿蒙还是不声不响,像是陷入沉睡一般,连离线地图都点不出来,归路全靠来前的记忆。

  周遭静悄悄,只剩不间断的雨声和轻到可以忽视的安轻夏自己的脚步声,偶然有鸟归巢,发出两声啼鸣。

  一阵夜风刮过,激得安轻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出来时只穿了件薄外套,蓑衣和斗笠只能挡雨没法防风,越走越冷。

  走了约摸一段路,安轻夏忽然感觉脚尖碰到什么,小心翼翼蹲下检查,是一块儿臂大的石头。

  他试着摸了摸,触感光滑,带着少许土腥气,再三确认下,发现是他用来当做路标的鹅卵石。他心头一喜,收好石头继续往前。

  天愈发黑了,可视范围变得更小,安轻夏每走一步都要比之前更加小心。陌生的森林里,处处都可能潜藏危机。

  十来步后,又收回一颗鹅卵石。

  磕磕绊绊不知多久,虚拟口袋里的鹅卵石只剩最后一颗就达到圆满,同时也意味着他就要回到山洞。

  安轻夏抬头看了眼树缝,可见的光芒还剩灯泡大小,他得趁着这点光芒消失前找到最后那颗鹅卵石,赶回山洞去,不然等天彻底黑透,更是寸步难行。他可不想死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时代,成为野兽的盘中餐。

  想到这里,他体内又鼓起一股劲儿,暂时消除一路走来的恐惧和疲累。

  加油!就剩最后一步了。

  他尝试给自己打了个气,随后重新抬步往前。

  心里越想着将要完成,事情却不会如心所愿。

  安轻夏走了好一阵子,遇上的石头都挨个摸过,都不是他期望的光滑触感,手掌甚至还因此划出一道小口子,渗出少许血来,还不留神淋了雨水,只觉又疼又麻。

  可他无法做过久的停留,比起这点疼痛,未知才更值得关注。

  他甩了甩手,再度行路。

  最后一颗鹅卵石是在数十步后的位置发现,在拿起它的刹那,上头停着的东西跟着一道飞起。

  与此同时,已是硬币大小的天光收束,彻底消失在林间。紧接着,安轻夏捕捉到眼前的数个蓝色光点,那些光点组成一个熟悉的轮廓。

  蝴蝶!

  经过上次的溺水,他对蝴蝶自心底里感到害怕,下意识地往后挪了两步。他一动,那只蝴蝶也跟着动了动。

  在他惊讶之余,那只蝴蝶向上飞去,在半空中翩翩起舞,安轻夏不由得看呆。手上的篮子直直落地,他却置若罔闻,一心跟随蝴蝶飞舞的轨迹摆动脑袋。

  “现在的你是不是觉得很累?”

  声音仿佛是来自遥远的时空,有些模糊不清。

  安轻夏摇了摇头,想要把心中异样的感觉甩出去。

  “这些事本就不该由你承担。”

  “都怪他们。”

  “都是他们不好。”

  安轻夏只觉得头更疼,伴随而来的,是耳边更加清晰的声音。

  “你属于你自己的时空,不属于这里。他们这是绑架,是在伤害你。你又为什么要帮助他们?你该回家了,不是吗?”

  你该回家了。

  这句话就像是咒语一般,在安轻夏耳边不断萦绕,一刻不停。

  陡然,安轻夏按着脑袋的手垂下,眼神开始涣散,喃喃道,“是的,我该回去了。”

  “不错,你该回去了。”那声音回答。

  “跟上那只蝴蝶,它会带你回家。”

  安轻夏木木点头,移步跟随。刚走出几步,胸口忽然有如火烧,硬是将他疼得清醒过来。他疑惑四顾,目光最终还是落在那只同样停驻的蝴蝶上。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那蝴蝶看上去比刚才更亮了点,好像,也更大了些?

  不,不对,不是错觉。

  安轻夏倒吸一口冷气,往后退了几步。

  那蝴蝶,的的确确在变大,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初见时的药瓶变成竹筒。

  安轻夏大吃一惊,转身就跑。

  短短不过几个呼吸工夫,那蝴蝶已然胀大到砂锅大小,且飞速不弱于先前。安轻夏闷头一路跑,现在除了跑,他实在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蝴蝶越来越大,现下已有三四岁孩童大小,兴许是心理暗示,安轻夏依稀能听到专属于孩童的天真笑声。

  风雨更甚,身上的蓑衣因着摩擦传出沙啦沙啦的声响,而身后的笑声非但不停,反倒更加响亮,在这静谧森林里显得刺耳又突兀。

  “啊——”

  安轻夏右脚勾到一根树枝,重重摔倒在地。

  “你逃不走的。”

  他听到蝴蝶用稚嫩的童音这样说。

  “你不属于这里,跟我走罢。你出来得够久了,你的家人肯定很担心。”

  安轻夏冷笑,“我没有家人了!”

  “谁说的?他们就在那儿等着你呢。”

  说完,那蝴蝶开始缩小,随着它的收缩,藏在它身后的景象逐渐展露。

  “爸,妈?不可能,这不可能。”

  安轻夏忍着疼痛站起身,难以置信地摇头。

  “为什么不可能?看,你的妈妈正在哭呢,她很想你。”

  “不可能,她已经死了,这是幻觉。”

  “幻觉?不,这就是现实。他们为了能够让你心无旁骛地出现在这里,强行改变了你的记忆。而现在,真相就在那里,是否接受取决于你。”

  “他们是谁?你又是谁?”

  安轻夏又感到一阵头疼,这次的疼痛几欲将他撕裂。

  “看吧,他们又开始了,要篡改你的记忆,企图控制你。”

  “他们是谁?”

  胸口的灼烧感再次降临,安轻夏额上豆大的汗珠伴随雨点滴落在地。

  一滴,两滴,三滴……

  “你该走了,你不属于这儿,你就该回到你的来处,享受你未尽的人生和天伦之乐。”

  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委屈,一颗眼泪自安轻夏眼角滑落,藏匿于蓑衣间。

  不知过去多久,安轻夏重新抬起头,一字一句道,“我想回家。”

  那童音笑了一声,“那就跟上来,我带你回去。”

  蝴蝶高兴地转了个圈圈,往前飞去,它飞得不快,像是要等安轻夏跟上来。安轻夏一瘸一拐,慢吞吞前进,一边走,嘴里一边在嘟囔着什么。

  蝴蝶带他回到最后一颗鹅卵石出现的位置,在看到更为清楚的父母影像,安轻夏有一瞬失神。

  似乎是感知到什么,靠在爸爸怀里哭泣的妈妈抬起头,朝安轻夏投来他再熟悉不过的温和笑容。

  “只差一步,你就可以摆脱他们对你的控制,回到你家人身边了。”

  “是的,只差一步。”安轻夏平静回应着,“就这一步了。”

  蝴蝶又开始变大,这次不是变成孩童,而是变成跟安轻夏一样高的黑影。

  “回去罢。”

  安轻夏犹豫着,不明的疼痛感又开始在胸口蔓延,脑海里也开始传来模糊不清的声响。但很快的,这些又都消去,只剩眼前的黑影。

  “来罢,就只有这最后一步,踏出去。”

  安轻夏仍在踌躇,但他的身体却先于思想而行,就在将要完全被黑影包裹时,一道亮得刺眼的光芒一闪而过。旋即,是金属落地的声音。再之后,黑影和父母的影像都消失殆尽,只留下脚边一只被卡片刀钉死的黑蝴蝶。

  安轻夏恍然抬头,对上少年焦急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