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臣坐在一旁, 被几个年轻女孩子围着担心,一个卷发女孩嘟囔道:“纪岷疆也太坏了吧,就算他权力高怎么样?权力高就能随便高空抛物砸人吗?”

  她下一刻就被朋友捂住嘴, 朋友小声说:“你疯了敢骂纪岷疆, 闭嘴吧我的大小姐。”

  卷发女孩还不服气, 她还想嘟囔,可谢臣制止了她。

  “我没事,谢谢各位的关心, 纪先生也不是故意的。”谢臣的面颊上的伤已经迅速愈合,他垂着眼轻缓一笑, 琥珀色的眼珠被浓黑色睫毛盖住了,显得非常温和。

  他像是受过良好教养,于是坐着的时候不会正视站着的女孩, 这是非常绅士的可以赢得好感的行为。

  女孩子离开后他才抬眼去看站在不远处的喻南桥,他正欲说什么可喻南桥抬手,拒绝了交谈。

  佛珠轻微闪烁。

  喻南桥耳边传来消息提示音,他按了一下左耳上的环状通讯仪,低声道:“等下。”

  喻南桥走出大厅的这段路,纪岷疆一直在看他。

  电子红漆大门自动开合,等喻南桥没了影儿他才收回目光, 继续跟从赌房出来的那批人谈论狂欢城运来的那批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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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玉楼位于观音城的中心,最繁华的一带都在四周盘旋, 从远处宫殿般被蓝色云雾围绕的白玉京政府, 再到一路绵延的高大神佛铜像与古塔, 浓郁的机械竹林在道路两侧闪烁着暗绿光线。

  人造月亮正在虚拟天棚上悬挂着, 隐约被浓云盖住点。

  车水马龙带着高科技的复古感装横在喻南桥视线里不断穿行。

  这是一个国风赛博朋克的世界, 人们保留了旧时的建筑风格和信仰方式, 又把它们与无比发达的冷技术结合起来。

  “城主下令,三日内必须解决那件事。”

  部下在白玉京的犯罪处给喻南桥发布了任务,部下有些担忧地问:“长官,您一个人可以吗?”

  道路对面那家餐厅外,一个脸上被打上烙印的平民在冒死替权贵牵着疯狗,胳膊被死死咬住一时鲜血淋漓。

  惨叫高过鸣笛声。

  “长官?”部下听到那声惨叫,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喻南桥淡淡道,他抬手将散落到左耳垂的碎发握住,轻轻别到了耳后,他的耳朵形状非常流畅,像是半枚冷白的月,耳坠晃了晃,氤氲出浓红的光影。

  他戴耳坠不是为了好看,而是为了遮住那处的纹身,白玉京一帮虚伪者不接受纹身这种东西。

  疯狗还在边咬人边叫着,它的主人正无声纵容它的一切。

  喻南桥把耳坠子摘下来,抬指间朝那条狗掷去,砸到了它的腹部。

  狗受疼开始哀嚎,它左顾右盼看见喻南桥立马夹着尾巴学乖了,主人还在跟友人嘻嘻哈哈地交谈,贫民正捂着胳膊的伤脸色惨白。

  安静了。

  “嗯。”

  “让城主放心吧,我会处理好的。”喻南桥浅笑道。

  这时,一辆红色悬浮跑车突然在金玉楼前落地,气压飞快向四周盘旋,喻南桥束起的乌漆长发微晃,他抬眼看去,跟部下结束了通话。

  悬浮车的后车门自动打开,扶梯一截一截机械折叠般铺在地上,后车下来的人显然没有坐过这样高级的车,他脏兮兮的布鞋刚踩了干净的毯子就收回,然后直接大跨步跳下了车。

  他下车后不知道车门是可以一直开着的,于是他一只胳膊抵着门,一只胳膊先把小女孩抱下来,再揽着女人的腰把她也抱下来。

  袖子被随意高高挽起,一只诡谲潦草的黑蛇纹在男人的胳膊上。

  黑蛇。

  喻南桥在金玉楼门前看着他,心想,一周目那个与他在狩猎场比赛过、又被虞泠两枪击穿致命部位的黑蛇,在二周目里原来也存在吗?

  ——滴!

  悬浮跑车里的红发财阀在摇头晃脑靠着椅背哼歌,不顾身后的车辆一直发出尖锐的喇叭音。

  车辆汹涌堵塞,黑蛇连忙捂着女儿的耳朵带着她穿过弧状廊桥到了金玉楼门前,这里有隔音措施,还算安静。

  “爸爸不要去……小铃要爸爸不要大房子。”小女孩抹着眼泪,稚嫩道。

  黑蛇看上去非常急切,满眼都是自己的妻女,他半蹲下看着哭个不停的女儿,“就送到这里好不好?爸爸自己进去,放心,爸爸很快就可以回家的,那时候咱们有钱了,咱们全家盖个大房子搬来这儿生活,你看,这边多好看啊,小铃不是最喜欢这里吗?”

  喻南桥记得黑蛇一周目的时候哪怕被虞泠拿枪击穿了最重要的肢体,可依旧求着喻南桥和他在狩猎场再比一次,原来是为了拿到钱和上层地位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吗?

  “可那些怪物你怎么打得过!”黑蛇的妻子一把抱住他,痛苦地哭泣:“你要是回不来,我和小铃怎么活啊?老公,咱们不要钱了,一起过日子就好了……不要钱了……”

  可是不参加比赛就得不到观音城的庇护资格,黑蛇的妻女非常弱小,被检测出c级体质而流放抛弃至地面,是迟早的事。

  喻南桥这样想,他眼里有自己都没感受到的,类似同情的意味,他告诉自己不要再看下去了。

  ——啪嗒。

  金玉楼盘龙绕凤的金色匾额亮了灯光,黑蛇下意识看过来,然后看见了喻南桥。

  西装革履衣着奢华,贵气又干净,看上去就高不可攀,和他们这些贫民窟每天苟延残喘的简直有天壤之别。

  黑蛇收回目光,他为了掩盖内心的自卑和不平等选择背过去,他不看喻南桥,把妻子和女儿抱在怀里,轻松道:“放心吧,我一定会赢的!赢了就能拿到政府奖金和免费医疗,我得把你和小铃的病治好。”

  “等我啊。”

  黑蛇与喻南桥擦肩而过时,他对自己的妻子爽朗一笑,又重复了一遍,“等我晚上回来啊。”

  喻南桥呼吸一窒,他的手指开始剧烈颤抖。

  “南桥,等妈妈晚上回来啊。”

  记忆里那个面容已然模糊的女人蹲在他面前,弧度漂亮的下巴上有颗红痣,她笑着摸还是小孩子的喻南桥的脸,“妈妈晚上就把你接回家。”

  她没有回来,喻南桥被遗弃在了孤儿院。

  就在黑蛇与他擦肩而过时,他启唇正要说什么,可黑蛇逃避着飞快离开他。

  不会回来的。

  ——砰!

  黑蛇下来的那辆悬浮跑车被后边等不耐烦的司机直接往前狠狠一撞,于是起了连锁效应一般,数辆车的司机开始谩骂冲撞,金玉楼外一片混乱,浓稠的烟雾成堆地升至半空,把月亮仅有的一点温度也蒙盖杀死了。

  “南桥,怎么站在外面呢?一起进去吧。”

  苍老的嗓音伴随轮椅转动的声响,喻南桥偏头看去,观音城的城主被两个高大的精锐保镖护住,保镖中间站着个年轻女孩,穿着红旗袍,浓密的乌发拿红玉簪子盘起来,她双手搭在轮椅上,跟城主笑嘻嘻撒着娇。

  当听到城主喊眼前这个漂亮男人叫南桥时她才抬头。

  乌雀见到喻南桥时非常惊喜,她有些羞怯地、像个完美的淑女一般细声说:“你、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我叫乌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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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雀和两个保镖把城主送到金玉楼门口时城主就让他们离开了。

  喻南桥若有所思看着乌雀的背影,骨骼纤细没有丝毫刻意锻炼的肌肉痕迹,双手没有薄茧很少做手上活动。

  这样的女孩是怎么在一周目杀了那么多人的?又为什么杀人?

  “南桥,一直看她做什么?难不成……你喜欢她?可你不是和岷疆在一起了吗?”城主摸着白胡子,一脸慈祥,他穿着军绿色的军服,身上有股行将就木的死气,浑浊的眼珠正悄然打量四周。

  喻南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算了不说这个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我这个老头子也不懂,南桥,你推我进去吧,我跟岷疆也好些年没见了,总得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叙个旧。”

  “话说狩猎场是不是今晚要开启了?岷疆这生意做得好啊,居然能把观音城的全部财阀都吸引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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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喻南桥推着城主进大厅的一刹那,木色地面上浮现出莲花的幻影,而后摇摇晃晃化开像是粉白的水一般将木色地板灌溉至透明的底色。

  鞋子踏在上面有涟漪泛起,电子金鱼正在地板下游来游去,它们的尾巴又长又漂亮,尾巴挨着尾巴,嘴撕扯着嘴。

  眼珠混着血在浓盐度的人造海水里浮动。

  装着电子义眼的机械狮鹫在天花板盘旋撞碎了圆盘状的烛火吊灯,蜡烛坠落下来又被在半空突然出现的粉蓝交织的屏障缓缓向上送回了吊灯的原来位置上。

  狮鹫落在自己的主人肩膀上,丝毫没有被责罚,反而因为刚才的搞乱而引起众人鼓掌。

  因为它是纪岷疆养的宠物。

  纪岷疆站在二楼的栏杆处,受尽一楼大厅人的仰望,混血优越的皮囊下是漠视,狮鹫在他漆黑的西装肩侧用爪子牢牢抓着,强大的机械重量也让他毫不费劲。

  这时他身后的一切开始透明化,而后电流音喑哑响起,所有的房间一瞬间被内侧的齿轮推动组装再向后倒下。

  ——哐当!

  蓝色的光线密密麻麻从二楼走廊的内侧向半空浮动,然后成了个3d可视化的虚拟光屏,极度清晰加上优越高级的播放器具,让大厅众人仿佛都身历其境一般。

  他们戴上仿生旗袍服务员给的环状护目镜,坐在整齐划一又舒适高级的座椅上,像是在看一场室内电影,只不过所谓的电影,是地面真实记录的事情。

  病毒爆发后怪物被尽数赶到地面,观音城的众人没有亲眼见过怪物,只在夸张报道过的新闻里见过一些记录,这让他们感到无趣,于是自发筹资在纪岷疆的名义下派仿生人去地面建了一所铺展开来足足有一万平方千米的狩猎场。

  进狩猎场与怪物搏斗,如果赢了可以获得观音城财阀权贵级别的待遇,这让贫民们趋之若鹜,黑蛇就是今晚的那一个选手。

  地面满是黄沙与飓风,阴暗的苍穹压盖下来,在银色冰冷的狩猎场地面洒下了阴影,伴随着高达三米的似是黄金蟒的变异体的嘶鸣,黑蛇已然奄奄一息,他浑身都是血,无数伤口都是被黄金蟒的尖牙撕扯开来,已然深可见骨。

  噼啪。

  狩猎场的四周用作密封的电网发出刺眼光线。

  几根线互相自动交织,成了倒计时的电子表。

  血、满屏的血,带着黑蛇的惨叫构成了远比末世地面更可怕的炼狱。

  无数人类的骸骨在电网旁堆积,有乌鸦在啄食上边仅存的一点腐肉。

  还有一分钟。

  “爬起来啊!”

  “快起来!”

  “你不能死啊!”

  “妈的!”大厅里有财阀开始站起来大喊,“老子可是压了一千万在你身上!”

  众人闻言发出哄笑,有的掩唇状若优雅,有人抬扇盖住恶意,他们压的自然是怪物,人怎么能打得过?

  压人能赢的都是什么蠢材!

  不会回来的。

  喻南桥手搭在椅子上,开始颤抖,他心里一直有黑蛇和妈妈的声音。

  谢臣不知道去哪里了,他一回来就没见到了。

  没有人陪他了。

  想抽烟。

  在奢靡温暖的华美大厅里,人们衣着楚楚,心里却有远比地面怪物更可怖的东西。

  窒息,阴暗。

  “长官,我们是不是……不再需要人类了?”

  喻南桥心里那句“不会回来的”忽然被换掉,他闭眼,眼前是一周目和他在犯罪处任职的一个年轻孩子。

  那个孩子苦恼地对他说:“感觉观音城没了我们这些普通人,照样能存在啊。”

  人类的自我意识是进化过程中的败笔,自我意识的善良成分会让人陷入错误的选择,仿生人的高性能远远大于人类,它们所谓的自我意识也受指令禁锢,它们不会反抗永远忠诚。

  改造人和仿生人已经可以完美适应这个世界,这样一对比,好像大部分的人类都成了累赘,这个世界阶级之上,他们摒弃了公平与良善,财阀手里死死抓着一切可以肆意挥霍的权力,反掌间就可定人生死。

  我们是不是不再需要人类了?

  ——滴!

  一分钟结束。

  黑蛇输了。

  狮鹫在金玉楼空中盘旋,阴影被烛火泼洒得更开了,这让地面的财阀们的脸上有阴暗的色彩,像是从皮肉底下渗出来的。

  狩猎场正上方的虚拟天棚自动打开,数吨的红玫瑰和粉玫瑰倾盖下来,快要将半死的黑蛇淹没,铺天盖地的玫瑰浓香与重量让黑蛇痛苦地抽搐,他动弹不得,哀求地看着半空中蝴蝶形状的录制器。

  银色的狩猎场台子被浪漫的玫瑰花覆盖了厚厚一层,宛若埃拉伽巴路斯统治时期那幅流传甚广的“玫瑰谋杀”的油画,那幅油画里国王在高位摇晃着酒杯,愉悦看着那些毫不知情的宾客被泼天玫瑰活活压死。

  黄金蟒吐着蛇形子过来,它有三个脑袋,腹部还有人类的四肢,只是已经退化鼓胀,它其中侧边的一个脑袋在死死透过监控器看这边的财阀们的荒唐欢愉。

  喻南桥这时抬起脖颈,他从财阀们声嘶力竭的呐喊里与高高在上的纪岷疆对视。

  虚拟天棚顿时停下倾灌玫瑰,财阀停止兴奋,他们不解地抬头,看着纪岷疆,“纪先生,怎么了?”

  纪岷疆不动声色,他指间搭着旧时代的香烟,火光昏暗,烟灰洒下来了。

  下一瞬屏幕那边狩猎场台子自动打开,黄金蟒怪物掉了下去。

  连带那些劣质带着毒药的玫瑰。

  黑蛇从薄薄的玫瑰里抬起胳膊,狩猎场的电网被仿生人越过,他获救了,要被送回观音城。

  纪岷疆五指按着腰侧的银色枪支,他一手将烟递进嘴里,一手抬起,枪口对准屏幕,随着一声短暂的枪鸣,屏幕像玻璃一般破碎开来。

  ——砰!

  纪岷疆生气了。

  众人顿时不敢言语,他们瑟瑟发抖坐回位置上,哪里也不敢看了。

  “我家南桥善良,看不得这么血腥的东西。”纪岷疆俊美外表的阴鸷感烟消云散,他突兀一笑,轻轻说:“我这人一向护内,他既然怕,我就舍不得让他看了。”

  一时死寂。

  纪岷疆将改造过的价值千金的枪随意扔下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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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宴结束后纪岷疆还在二楼栏杆那站着,众人已经离开了,简直算得上落荒而逃,生怕被纪岷疆这个神经病杀了。

  纪岷疆把西装外套随意扔在地上,烦躁地扯了扯领带,浓睫垂下看着指间刚抽过的烟有些出神。

  “不回家吗?”喻南桥这时上了楼。

  纪岷疆抬眼看去,“一起?”

  喻南桥把纪岷疆扔在地上的外套捡起来,他走近,从纪岷疆指间拿走了那只烟。

  他娴熟地放在唇间,清冷的皮囊因为烟的蛊惑而露出了愉悦。

  喻南桥有烟瘾,虽然戒过,但心情不好时还是喜欢抽一根平缓情绪。

  “刚才……”喻南桥说了两个字,就说不出口了。

  他的确因为那个气氛而感到痛苦,可他没想到纪岷疆会帮他,因为今天这个晚宴对纪岷疆而言,本该是拉拢他们的一个好机会。

  “虽身为掠食者,但立意良善。”纪岷疆字字清晰,“这是我母亲教给我的。”

  “狩猎场不是我办的,那个老东西拿我的名义做的事太多,搞得我像个恶人。”纪岷疆有些烦躁,他扯了扯领带,衬衫扣子也开了几颗,荷尔蒙十足。

  “那,要不要炸了它?”喻南桥轻轻吐出烟雾,语调有些轻微的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