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很快的,当话音出口、落下的那一瞬间,李治却又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又或者说这人生种种如果是一场修行,那么不管嬴政意志再如何坚定,再如何的不为外物所动,当这帝王在八百年后再醒来之际,终究是受到影响的。

  心中有恶意在不断翻腾和滋长,属于人性、属于帝王本能之贪与欲,甚至是那众生之种种恶念,同样在时时环绕,试图将其同化,转变和塑造成为世人所想象的模样。

  “这便是香火,是信仰。”

  那是忘川冥府之内,静默流淌的河流及无边且灿烂的彼岸花旁,东华帝君在檐下煮茶,对着彼时进到冥府当中的帝王说出言语,做出提点。

  神明的诞生与形成方式从来便不被定义,更不唯一。而东华帝君这古老的仙神给嬴政展现出来的,则是那几种最普通同样是最常见的。

  又或者说是先天神同后天神之间的区别。是如东华帝君这等古老的仙神之外,另一种成神的途径。

  “因人间帝王、将相甚至是当地主官的册封,得人道、皇道之气运承认,享生民百姓之香火供奉。你因何而成神,因何而拥有那神力与威能。那么自然,同样是要受到其制约与限制的。”

  “神明本不应当因此而被定义,但谁又规定了,神明便不能因此而被定义?”

  “父神盘古尚且会陨落,伏羲、女娲这样具有创世、造物威能的神明尚且有所顾忌。天道,人道,大道之下,本就没有永恒。”

  君看浮世上,何物得长生?纵使长生久视如这古老的仙神,在那一瞬间亦似乎是冷漠、讥诮且薄凉的。并不因那寿命悠长而欢喜,更不因超脱在世间,在那绝大多数的生灵之上而愉悦。

  又或者说逍遥、自在与无拘束、肆意妄为等种种本就是相对。神爱众生,那高高在上且古老的仙神,或许当真爱着这众生。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你选择将那香火与信仰接收之际,便注定了你的外貌、表相、形态甚至是思维意识等种种,同样会受到影响,会使那原本的意识与性情,在不知不觉间,于那潜移默化悄无声息里,做出偏移。

  “区区凡人而已,又如何能够将神明定义?”

  那些古老的、并不在此影响之列的仙神们究竟是如何作想且不去说,这世间生灵,纵使是那三尺神台之上的神明,同样并不缺乏既要又要,贪恋那香火与信仰之神力,却又并不愿意付出代价之辈的。

  十尺软红,毒的从来就不仅仅是人心,还有那贪嗔痴恨等种种,还有那香火、信仰之力等种种。

  “饮鸩止渴,这香火、信仰之力是补,同样的,当然会是毒。”

  古老的、似乎是受此影响却又似乎是并不曾被影响的仙神如是言,以手中茶盏举起,望向嬴政的目光中,自是带了几分意味深长,好似是有更深的含义在停留。

  李淳风与袁天罡二人原本是跟在嬴政身后一同踏足到此间的,只是在那某一瞬间,随着那后土娘娘起身,于是此二人同样被拉到另一方空间中。思维与意识等种种因此而停滞,对嬴政同东华帝君之间的这番交谈止步知晓。

  更无从留有任何印象。而在东华指尖晃动的茶水间,这仙神开口,却分明是有什么同嬴政相关的直指本源,由此而被揭露。

  是这帝王此时之状态。又或者说纵使魂灵不灭,并未迎来那真正的、第三次的死亡,嬴政又何以凭借此阴魂之身,在这冥府中横行无忌。

  并不被那些阴神所侵扰。甚至足以对十殿阎君、崔判官等造成伤害。

  “看,你的身上同样缠绕着这些呢!”

  以指指过嬴政周身,纵使是修行中人的法眼同样不能及,东华的双眼似是在那一瞬间转换为漠然且没有任何情绪的,无喜无悲足以将这世间看透的璀璨金色。

  在那金色且没有任何机质的瞳孔中,嬴政看到了有怨念、意识、思绪等种种恰如同实质,好似是黑色的烟云与雾气一般缠绕在自己周身。张牙舞爪,生出无声的嘶吼、咆哮及鼓动。

  诸多种种恶意的怨毒的想法似乎同样是在侵袭,在对自身的意愿与想法做出诱导。然后在下一瞬间,那缠绕的雾气中似是有什么睁开了眼,恰如同洪流一般对着嬴政侵袭而来。

  好似是有形与无形一般,将这帝王的身影吞没。

  有本是以为早便已经被平复了的,又或者说叫这帝王所可以忽视、压下的种种心绪在升腾,嬴政目之所见耳之所闻,是赵高、扶苏、胡亥等一个个身影再出现,发出言语。

  在同自身的意志相背离。

  “陛下?皇帝陛下?”、“哈哈哈,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二世皇帝,你且看看,这庭上的是鹿,还是马?”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君父啊君父,如果这是您所要的,那......”、“伏惟陛下作威作福,万年无极。”

  “皇帝?哈哈哈,我是皇帝,我要当皇帝了!我是二世皇帝!”

  ...... ......

  有什么似是于嬴政眼前,在这帝王的脑海中、耳边不断飘荡和回响。然而最终的最终,却又归于史书工笔里,那泛黄的纸页与书面记载之上,起眼却又并不怎么起眼的寥寥数语。

  秦,二世而亡。

  “没有国,没有家,秦亡了,亡于胡亥、赵高,更亡于你嬴政!”

  “亡国之君,败家之犬”、“暴君”、“罪人”

  “大秦已经不在了,这世间、这大唐存与不存,又有何意义呢?不如一并亡了吧?为那帝国而陪葬。”

  属于嬴政的、原本清凌凌好似带上了一层冰雪的双眼好似是在泛红,在变得混乱与癫狂。然而在那某一瞬间,在东华以目光收回,那双眼恢复到正常之时,似有意似无意的,嬴政的指尖落在了那腰间剑柄。

  于是这帝王回神,眼睑垂下,再是俊美与冷硬不过的眉眼间似有几分晦涩难言,不可揣度。

  “你的名仍然在被传诵,你的事迹仍然在这世间流传。你所走过的道路与行过的制度、政策等种种,仍有无数人前仆后继,恰如同那一个又一个的循环。”

  东华开口,指尖似有似无晃动的茶盏落在了那桌案之上,尾指碰触到桌面。而后在下一瞬间,那杯中的茶水从盏中飞出,恰如同一条形神兼备、栩栩如生的蛇一般在虚空中游离。

  伴随着这仙神话语落下,首与尾相连,蛇咬住了自己的尾。而后散开,化星星点点光芒而消散,并没有任何痕迹。

  唯有东华那未尽的话语,再是清楚不过的落到嬴政耳中,将一切挑明。

  “生民的信仰、想法、寄托与怨念,你的身上,存在着许多呢。”

  所谓香火也好信仰也罢,其实俱不过只是一个称谓,是同一事务于不同状态之下的表露。这一切种种是补,足以使这帝王以阴魂之身对上十殿阎君等同样不落下风。却同样是毒,要将嬴政的清醒与理智一点点偏移,向着疯狂与混乱的深渊滑落。

  甚至于那所谓人道、皇道之气运就某些方面而言,同样是如此,并没有任何例外。天生万物有利于众生,天生万物又何曾真正的有利于众生?

  神州大地上最后一位神代帝王也好,那上古人皇也罢,想要真正将那一切种种伟力加诸于己身,又如何能够不付出代价?不有所舍弃、交换和制约?

  “可有办法?”

  有风吹起,无边的彼岸花海随之飘荡,有香味好似是因此被传递到嬴政鼻尖。短暂的沉默之后嬴政开口,以目光抬起,对着那古老的仙神问出疑问。

  只是东华摇头,自是并未因此而将那可行之方法提供。于是嬴政便不再多言,更并未因此而做出追问。不过是在那阴魂回转到人间,心中似是有戾气横生甚至想要将一切摧毁之际,下意识的拿起了刻刀,拿起了木料。

  这帝王或许并不介意于将情绪显露,但同样的,嬴政又如何会愿意自身之意愿与行为,叫那所谓情绪主导,被人所定义?

  只不过既然是有人选择向外寻求,选择以那诸多种种方式反客为主,那么自然是有人选择一点点磨练内心,将其压制甚至是驯服的。

  在某些方面而言,堪称是自律甚至是苛刻的秦皇自然有着这样的底气与意志。至于李治手中所拿之木雕小人,确实是如同嬴政所言一般,经由其所雕刻而成。

  当然,那其间种种嬴政自不会因此而对李治有过多的言语,只不过君王目光之下,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是问了什么愚蠢问题的李治终是落荒而逃,匆匆离开。

  自然是未曾将心中那句,对秦皇手艺的称赞吐出,并且表示出......好吧李治对此显然是没有过多兴趣的。这于珠玉锦绣堆里长大的大唐皇子并没有那个亲自动手,打磨雕琢什么的打算。

  不过这不重要。目光相对之下,四目相处之间,嬴政以国灵之身降临,在看到那黎山老母之时,所看到的自不会是这八百年后,从原身身上再醒来的过往。而是八百年前,是这帝王被刻意遗忘抑或者封印了的记忆于此而被打开。

  于是嬴政便发现,恰如同早在那无仙亦无圣的世界里,自己和那东华帝君其实是见过一般,在八百年前,秦皇同那黎山老母同样是见过的。

  嬴政所见的,自然并非是那秦王室中流传的画像以及竹简之上的记载,而是眼前的黎山老母本人,是那于某种程度上而言做为秦皇先祖、祖先神的骊山女。

  “你的国将会消亡,你所勾勒之理想与蓝图,终是会如同那虚无缥缈的烟云一般散去。”

  那是骊山行宫里,秦皇出游至此之后,夜间有光华神圣的虚影从那古老的绢帛中走出,显露出身形,对着那帝王发出言语与警告。

  其音缥缈浩大,自是带有那再神圣与空灵不过的笃定和威严,恰如同宣判。

  “你的寿数,将要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