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这尚且稚嫩的大唐皇子其实很难想清楚,嬴政那看似简单的话语中所潜藏的含义。又或者说尚未曾经历过衰老的少年是无法同那些求长生者共情,更无法真正理解死亡所代表的究竟是什么的。

  所以究其内心,只能够简单粗暴的将一切同那八百年前的帝王求长生而不得的种种遗憾联系起来,做出解读。

  明显便偏离了轨道的解读。

  但这一切又同秦皇口中的俑人、同这帝王亲手所雕刻的木雕小人之间有何关系呢?

  不过是以念头转过,这少年却又分明是极清楚和明白,并非是这样的,更非是自己所想的那般简单。那这却又究竟是怎样的?

  或许是这再是隐忍老成不过的少年面上的疑惑实在是过于明显,又或许是在那不知不觉中,嬴政同样受到了原身记忆的影响。看似冷硬的面容之下,并没有想象中的将人拒之于千里之外。

  嬴政开口,以指点过虚空,似是在以指为笔,勾勒和临摹。

  本属于原身的面容同样在变得模糊和悠远,好似是被那香炉里升腾而起的青烟迷雾所遮掩,又好似是有时光岁月的长河降临,将嬴政及李治带到那过往的、八百年前的过往中。

  “周共主天下八百载,春秋和战国。礼崩乐坏列国伐交频频,自然是有很多被禁止的东西又卷土重来了的。便如同人殉。”

  俑的本意便是人殉,人殉这一流传自古老社会的习俗究竟是何时死灰复燃尚不好说,只不过秦自秦献公之时,却又是将其废止了的。当人殉渐渐淡出视野,俑便成了墓葬中陶塑、石雕、人像的专有名词。

  食利者如秦皇,那将神州大地上最至高与集中不过权柄铸就在一身的嬴政,自不会认为自己是什么悲天悯人之辈。更不屑于因此而套上一层道德仁义的枷锁,为民请命的外壳。

  又或者说这君王骨子里其实是受法家逐利思想所影响的,这天下与众生甚至是自己,俱是工具,是机器,是本应当没有过多喜怒与哀乐的,将目标达成的一环。

  这同人性并不相符合,但——

  “陛下使人建造俑人最初始的目的,除了遵循旧俗,以陶土烧制的俑人代替活人殉葬以外。更重要的,当然是......”

  是什么呢?那是冥土惨白的月色之下,终是再见面的李斯、章邯在那闲暇之余碰头,将过往提及,话语停顿,好似是发出幽幽的感叹。

  秦亡之后那太史公的记载也好,嬴政口中所说到的言语也罢,自是不曾告诉李治,在那骊山皇陵之下究竟存在着多少陪葬品,存在着何等样规模的、做为始皇帝陪葬的俑人的。

  从那尚未曾佚失的、只言片语的记载里,你或许可以看到、可以知晓在那地宫皇陵之内,具有着长明不灭的灯烛,存在着大量水银浇筑而成的日月与星辰,潜藏着天下、六国王室上百年的积累。但......

  谁又能知晓,那骊山皇陵之下,沉睡在那泥土之下的从来便不是百具、千具,而是......是昔日大秦横扫天下之铁骑,是大秦军功爵制之下,那立下汗马功劳的,普通且平凡却又并不平凡的一个个秦人之样貌与形态留存。是......

  “生前死后,都是在追随着陛下的,不是吗?”

  秦皇的意难猜却又没有想象中的难猜,舍去想要求长生,想要十世百世而至千万世,抑或是此去泉台召旧部,于亡者的国度中再起一番风云将所有的一切落在自己掌控等虚无缥缈的目标以外。

  那一个又一个形神兼备色彩鲜明的、被埋藏在骊山皇陵之下的俑人,又何尝不是一种铭刻与纪念?

  青史无言,或许会被漫长的时光岁月所潜藏和掩埋,甚至是扭曲和篡夺。然而在那无数个千年之后,终是会有什么从泥土里透出,于天光之下带给世人以震撼。

  “人的一生中有三次死亡。”

  当十殿阎君叫嬴政收服,当古老的阴魂于秦皇的召唤之下再归来,当纷繁错杂却又浩如烟海的冥府典籍、记载、卷轴等种种俱是被大秦的文官们掌握。蒙毅以手扶了额,从那如山一般的纸片中抬头,却是由此而发出没有任何来由的感叹。

  重于泰山也好轻若鸿毛也罢,生与死从来便是世间的凡人们所无法逃脱和逃避的议题。而当蒙毅在八百年后再归来,接触到有关地府的种种以后,不管这地府的阎君、判官、阴神们究竟是怎样的尸位素餐抑或者平白将位置占据。

  聪颖且颇具智慧与理解能力如蒙毅,却又是能够从中体会与领悟到不一样的感想及感悟的。

  第一次死亡,是躯体的死亡。呼吸消逝心脏不再跳动,生命的迹象与特征停止。灵魂同肉身相分离。

  第二次死亡,是你死亡的消息被传出,世人知晓了你不再人世的事实。是社会层面的死亡。

  “所以你不难看到,有人死了,却不知道自己死了,仍留存在世间,一切如常,恰如同在生之时。直至眼前的迷雾被揭开,自身死亡的真相被叫破。”

  蒙毅如是言,于姚贾等望过来的目光之下给出定义,做出解读。手中纸张扬起,所记载的,恰是曾在凡尘间发生的一则趣闻,被记载阴间的文书中。做为记录。

  讲述的正是那南北朝之际,神州陆沉魑魅魍魉并出,妖魔四起,诸多种种神奇诡异之事件生出。其中有一项,便是有旅者外出归来,行走坐卧,同家人相处间同过往并没有任何不同。

  只除了其人似乎生出了奇异的病症,变得畏光等种种。当然,纵使其家人心中奇怪,却似乎并不能造成太多的影响。

  直至有同乡归来,道是其人早便已经被盗贼所杀,死在外间。

  于是那一刻,原本鲜活的□□在一瞬间变得腐朽苍老直至风化,本是同生人无异的旅者在最后时刻、在众人目光之下发出如梦初醒一般呕哑嘲哳的言语与轻叹。

  “原来我早便已经死了啊。”

  这便是人的第二次死亡,是你自己、是你身边的人,意识到你终是死亡。至于那第三次死亡,则是所有的典籍、文字、记载与痕迹被销毁,你于世人、于周遭人的印象中,彻底消失。

  被完全彻底的、叫这世界所遗忘。

  所以就某种程度上而言,纵使这并非是一个仙神显世具有着诸多种种神通术法的时代,可只要你的名在被传诵,你的事迹在被流传,那么你便不会迎来最后的、彻底的死亡。

  获得某种意义上的长生。但那似乎是帝王将相,是那些圣人、大德大善,于世间有大声望的生灵的特权。千年万岁之后,不管或藏或否,世人或许记得秦皇,可又有谁知晓,那帝座之下,累累白骨,曾经为那功业而做出贡献的普通人呢?

  记得疆、午这些微不起眼的人名?

  “陛下在,大秦便在,不是吗?”

  章邯轻笑,以言语反问过李斯。问出那分明是于彼此内心中,分明是早便已经有了答案的问题。

  那存在于地面之上的、属于骊山皇陵的那部分或许有那么一日,终将被开启。届时现身在这世间流传在世人印象里的,又何止是那秦皇?是那所谓之帝王将相?

  千人千面,于那某一个角落,在那某些方面,说是君王的心血来潮也好异想天开也罢,终是有什么并不曾叫那帝王所忘记的。于是你便会发现,故人从未远去,而是存在于此世之间,在这片土地之上一代又一代被传承。

  八百年前的是秦人,是将帝国铸就了的黔首与生民,八百年之后的......

  不管嬴政承认与否,一切却又似乎是相同且没有过多的分别的。于是大秦,大唐,咸阳,长安。这铁血且强硬的,本应当放任内心阴暗滋长的帝王选择的,竟是一条恍若走钢丝一般,合乎阴阳的道路。

  当然这重要又不重要,世人同样无法弄清楚这帝王是否邀买人心,抑或是将记忆力强悍到对每一个俑人,抑或者说其在生之时事迹与面目等种种俱是熟悉的地步。只是秦一统六合之前及之后的时间中,事无大小,这帝王却又是切切实实过问了的。

  嬴政自不可能亦不会认为自己是什么大公无私的带善人,大明宫中摇曳的烛火之下,君王话语回荡,不过是平静将那秦人殉葬之俑人讲述。并不曾含有那个中之意义与自身某些想法等种种。

  然后开口,仿佛是轻描淡写,又好似是漫不经心一般说出言语道:

  “朕自是没有将那骊山皇陵挖掘的癖好,而使那些现身在世间同样并不适宜。所以,”

  以手指过那叫李治握在手中的木雕小人,嬴政开口,好似是带了几分戏谑道:

  “权作是静心之举。”

  ???!!!

  啊这。

  “您不是很忙吗?”

  又如何会有空闲,玩这样的手工活,培养这样的爱好?

  李治无言,不理解并且大为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