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福扫了一眼林楠绩,嗫嚅道:“该怎么说怎么说呗。”

  林楠绩点点头:“倒不是我拦着你,只是你这一身的伤,我怕你受不住。”

  边说着,林楠绩边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刑部和大理寺的手段你是没见过,官员们审讯的手段花样百出,你身子虚弱,失血过多……”

  常福脸色瞬间白了:“不,不会吧,大人不是当着皇上的面把血书递上去了吗?”

  林楠绩叹了口气:“话虽如此,但文武百官毕竟也不会仅凭一封血书就认为你是清白的。”

  “你现在,还洗脱不了嫌疑。”

  “嫌疑?!”常福惊呼出声,“我怎么还有嫌疑了,我什么都没干啊!”

  林楠绩压低声音,提点道:“这你就不懂了,只要是和案子有关的,都有嫌疑。”

  常福一双黑溜溜的三角眼四处乱瞄着:“那,那我还是先养伤吧。”

  林楠绩露出关切的笑容:“这就对了,把身体养好了,说不定也水落石出了,你先安心在我府上待着,一切都有人照料。”

  常福小心翼翼道:“哎,多谢大人。”

  林楠绩让李岱派人守好常福,走出西厢,绕到后院。

  后院里是一个小花园,并不是很繁复,林楠绩有时候吃完晚饭会过来溜达溜达。

  眼下他站在后院的鹅卵石道上,转了一圈,边转边往四周看了看。四周都是院墙,院墙根清理出了杂树,院子外头是高大的绿树,绿树荫浓,看着就是一番寻常的景象。

  林楠绩背着手踱了几步,踱到墙根,走到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底下站住,突然冲着树梢喊道:“有人吗?”

  空气中无人应答,只有两只成双成对的鸳鸯鸟,从头顶掠过。

  林楠绩并不灰心,继续喊道:“暗卫大哥?”

  仍旧无人应答。

  等林楠绩要喊到第三遍的时候,他的肩膀被人从后面拍了拍。

  林楠绩吓了一跳,蹦出三丈远,回头一看,一个身着朴素的男子就站在他眼前。

  此人身高八尺,寻常长相,面色坚毅而平静,站在小小的后园里,八风不动。

  林楠绩试探着问道:“暗卫大哥?”

  那人双手抱拳一握,冲林楠绩行了个标准的礼:“小人荆逐。荆轲的荆,追逐的逐。”

  “荆逐大哥。”

  “属下不敢当!”荆逐退后半步,又抱拳行礼。

  “……”

  林楠绩并不灰心:“荆大哥从哪儿来的?”

  荆逐指了指院外,隔壁院子上的老虎窗。

  林楠绩:?

  荆逐幽黑的脸色微红:“阁楼废弃,正好隐身。”

  林楠绩恍然大悟,又问道:“那你这身为何不是黑色的?”

  荆逐面露疑惑:“为何要穿黑色,过于显眼。”

  林楠绩一拍大腿:“有道理啊!”

  越是寻常,越是不引人注目,如同水滴入海,砂砾归尘,难以找寻。

  荆逐不知道林楠绩为何如此兴奋,抱拳问道:“大人召属下有何吩咐?”

  林楠绩走近了,压低声音问:“这两天宅子附近可有可疑人等出现?”

  荆逐点点头:“有。”

  林楠绩眨了眨眼,喃喃自语:“果然如此,都是些什么人?”

  荆逐:“练家子,前天晚上有一拨人在附近盘旋,直到常福被府上救了才离去。”

  “昨天白天有一拨人在附近装作卖货的查探府上,晚上有两拨人在附近盯梢,一直注意着府中的动静,共有五个,其中有两个功夫不错。”

  “今天又增加了五个人。”

  林楠绩听得目瞪口呆,双眸逐渐发出灼热的视线:“如此厉害?竟然连几个人都能知道?”

  荆逐想了想道:“份内之事。”

  林楠绩思索了片刻:“是冲着常福来的。”

  荆逐点点头。

  琢磨着荆逐刚才的话,林楠绩忽然道:“今天人手增加一倍之多,可是今晚要有动作。”

  荆逐:“大人聪慧。”

  林楠绩忍不住又问:“我们有多少人?”

  荆逐老实回答:“三人。”

  “三人?!”

  荆逐道:“护大人周全,足矣。”

  林楠绩俊秀的眉头轻皱:“只护住我可不行,不能让这个常福跑了。”

  荆逐点点头:“大人说的在理,不必担心,一起护住就是。”

  林楠绩再次感叹:“皇上身边的能人就是多。”

  荆逐脸色又红了:“大人谬赞了,我还差得远。”

  林楠绩来回踱了两步:“想必今晚会有一场恶战,荆大哥,你带人务必护住常福,不能让人跑了,我回去让李叔安排府上家丁晚上注意动静,随时迎战。”

  荆逐虽然不解,但还是领命,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老虎窗里,疑惑道:“三人足矣,何必大费周章?”

  林楠绩交代完荆逐,悬起的心放下一半。

  我在明,敌在暗。

  敌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常福浑身是伤地躺在他家门口。就能再把常福弄出去,说在他府上遭到了严刑拷打,直接告上大理寺。

  那这脏水可就泼大了。

  林楠绩回到前院,又找来李岱,将这三进院走了一圈,边走边道:“晚上走门口太过显眼,且开门肯定会有动静,留一个人报信即可。”

  “靠近西厢房的院子,多派些人看好,今天晚上,贼人必定来袭。”

  李岱边听边记,听林楠绩说完方才道:“大人放心,小人这就去安排。”

  “对了,”林楠绩又道,“皇上好像送了好些瓜果来,还送了一大框螃蟹。晚饭摆的丰盛些,让府上兄弟们也开开胃,把舅舅送来的酒开几坛子,让兄弟们尽尽兴。”

  李岱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压低声音道:“大人这是要让对方放松警惕?”

  林楠绩点点头:“不错,正好快到中秋,届时给大家放假回去团圆,提前乐呵乐呵,注意别喝多了。”

  李岱笑,眼角泛开纹路:“大人且放心,小崽子们心里有数。”

  林楠绩又挥挥手让李岱走近些,小声说道:“还得帮我去请几位贵客。”

  李岱不解:“还要请客人呐?家里菜可能不够,得再去买点。”

  林楠绩:“不用买,客人不留饭。”

  李岱睁大双眼:“啊?空着肚子啊!”

  林楠绩笑道:“我请他们来看戏的,不是来吃饭的。对了,记得走后门,别让人看见。”

  林楠绩将贵客名单报给李岱,李岱神情变换,最后感叹:“老奴一定不负大人所托。”

  眼看着日头西斜,李岱先去请了人,又连忙下去吩咐家丁,将每一个要紧处都守好,今天晚上,先吃饭,吃完了,务必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又吩咐厨房备上好酒好菜,今晚准备好戏开场。

  林楠绩站在廊下,双臂交叉。

  他看着状似平静的府宅,实则危机四伏。他的目光略过屋檐、廊下、院墙,最后停在西厢房上,双眼放光,两袖一振:“刺激!”

  夕阳落下,月上枝头。

  林府里热热闹闹地开了螃蟹宴。

  林楠绩剥开一只母螃蟹,螃蟹极肥,蟹黄又多,一开壳,满腔的蟹肉鲜味并着蟹黄香味就飘出来了,林楠绩拿小勺掏着蟹黄吃。

  他跟李岱说了不必伺候,李岱那厢和地下的弟兄们闹成一团,热闹不已。

  直闹到月上中天才互相搀扶着散去。

  整个林府都熄了灯,万籁俱寂,只留府宅门口两盏灯笼照应着浑厚恢弘的“林府”二字。

  十来个黑衣人从林府西墙的位置陆续翻入,身手极快,趁着夜色跳进高墙之内。

  为首的人低声道:“分开搜寻,今夜务必带出常福。”

  其余黑衣人领命,如潮水般散开,搜寻常福的踪迹。

  林府一片漆黑,三进的院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伙黑衣人在其中到处搜寻,如入无人之境。

  就在寂静无声的氛围之中,忽然传来一声刺耳的瓷器碎裂之声——

  “桄榔!”

  十个黑衣人耳力极好,听见这声音,全都浑身僵住。

  哪个功夫不到家的暴露了踪迹?

  为首那人咬咬牙:“不管,继续搜!”

  其余人等硬着头皮搜寻。

  “那声音好像是从西厢房发出来的,会不会是常福给我们报信?”

  为首之人面色凝重地点点头:“有道理,看看去。”

  两人到了西厢,这院子十分安静,似乎都醉酒睡下了,只有西厢房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就是这里!”

  两人伸手迅捷,手脚极为敏捷,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眼见着漆黑的屋子里,床上坐着一个人,身形和常福像极了。

  两人大喜,冲入西厢房。

  一瞬间,硕大的兜网从天而降,将两人死死地网在其中。

  “不好!中计了!”

  荆逐一抬头,手下两人顿时将人结实捆了。

  为首的人脸色骤变,不能让人全折在这里,冲窗外大声喊道:“有埋伏!快逃!”

  安静温和的月夜里,无人理会。

  听说贼人都被抓住了,林楠绩立刻从床上起来,披着衣服,手持烛台进了西厢房,看着……满地的贼人,竟然有种无处下脚的感觉。

  “全都抓住了?”林楠绩啧啧称奇。

  李岱:“一个不落!”

  林楠绩又看了看周围:“荆大哥呢?”

  李岱手指一竖,往天上指。

  林楠绩抬头看见宽大的房梁上坐着三个人。

  还真是三个。

  李岱笑呵呵道:“擒贼先擒王,荆大人直接把刺客头子拿了,剩下那八个人,不值一提。”

  为首的刺客气愤得满脸通红:“要杀要剐随便,何必羞辱我等!”

  林楠绩心情大好,端着烛台凑近了看,笑眯眯的:“何必整日里喊打喊杀的,本大人心慈手软,怎么会杀人呢?”

  “不仅如此,你们要是肯回答本大人的问题,本大人还重重有赏呢!”

  刺客头头:“做梦!我等宁死不屈!”

  林楠绩:“传闻最忠心的刺客都会在牙缝里□□药,咬开便可自尽,那为何不死?”

  刺客头头:“……”

  这么问礼貌吗?!

  林楠绩思忖:“莫非尾款没有结清?”

  刺客头头猛地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林楠绩与他面面相觑,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本大人也只是随口一猜。

  林楠绩正了正脸色:“你们今晚潜入我府上,就是为了带走常福?”

  刺客头头:“不是,我们是来刺杀你的。”

  林楠绩双臂在胸前交叉:“谁家刺客刺杀主人不去正房偏偏挑了西厢房?别说你灵机一动觉得本官喝多了走错房间。”

  刺客头头脸都青了,有这样的吗!

  “我无话可说!!!”

  “那我替你说!!!”林楠绩横眉冷对,指着他的鼻子开骂,“你们一伙人,先是把常福打得浑身是伤扔到我家门口,装出在怀庆府被人欺压殴打的惨象,以为本官看不出来?”

  刺客头头愣住了,死咬着牙不开口。

  林楠绩冷哼一声:“以为本官入朝不久,看不出来这些门道?怀庆府来京城,凭脚力走官道至少要半个月,就算乘马车也得要八九天,眼下的天气,若是八九天都不处理,早流脓化疮了。”

  “现在你们要将人劫走,是看本官迟迟没有把他交给刑部,所以才动手吧。”

  “为什么急着把他交到刑部?想利用他反咬本官一口?”

  “还是你们把他劫走以后,再痛打一通,打到奄奄一息,故技重施,说是本官怕他说漏嘴才要灭口,他拼尽全力逃出生天,到刑部告我一个收受贿赂,串通贼党,包庇罪犯,是也不是!”

  一群刺客大惊失色:“!!!”

  刺客头头的声音颤抖了:“你,你怎么知道?”

  林楠绩皮笑肉不笑道:“如此说来,又被本官猜中了。”

  刺客头头冷汗直流,神情崩溃,失声道:“你猜的?怎么可能!你又不是大罗神仙!”

  林楠绩弯下腰,半蹲下来,俊秀的眼睛冷冷直视刺客:“如此大费周章地陷害本官,本官倒想知道,那个替罪羊到底是谁,你们竟然拿他给我下套。”

  “本官自认为为人善良,处处与人为善,不曾得罪过人,身上又无利可图,你们却百般陷害于我。”

  “你背后的主子,究竟是要害我,还有另有其人!”

  林楠绩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忽而用耐人寻味的眼光看着刺客,慢悠悠地抬起手,蒙住刺客的下半张脸:“本官就说,看你格外有些眼熟。本官倒是想起来了,那天晚上刺杀我和皇上的刺客里,你也在。”

  刺客头头脸色惨白。

  林楠绩收回手,站了起来:

  “如此正好,明日我就将你交给皇上。”

  “你是刺杀皇上的刺客,如今又想方设法陷害我,可见你的目标并非本官,而是皇上。”

  “如此一来,思路便清晰了。”

  “你们不是要陷害我,是要陷害当今天子!!!”

  刺客头头彻底崩溃,脸色惨白,双眼无神。

  李岱拍手鼓掌:“好!大人说得在理!”

  西厢房外,站着蔡元礼、郑永年、王文鹤三人。

  蔡元礼被林楠绩的逻辑噎到说不出话来。

  这样也行?

  好像……确实行!

  如此顺理成章,谁能反驳?

  郑永年默默抬头,扼腕叹息。

  如此人才,怎么没去刑部呢?

  没逼供,也没有拷打,这就把话问出来了?

  王文鹤:“二位大人,有何想法?”

  蔡元礼翻了翻白眼:“本官肚子饿了,吃饱了,明天才有力气上朝处理这桩荒唐事。”

  郑永年也跟着道:“闻了一晚上螃蟹香味了,光看戏了,可一口没吃上啊。”

  王文鹤朗声笑道:“该!”